賈珂和王憐花離開施家莊後,便分頭行動,王憐花去找客棧,賈珂去找叫花頭。
這揚州城的叫花頭叫黎生,住在破廟之中,年紀甚老,是丐幫的八袋弟子,隸屬於丐幫汙衣派,對洪七公尊敬之極。他知道賈珂和洪七公交情深厚,並且這幾年來,他幫丐幫解決過不少麻煩,因此聽說賈珂想要請他幫忙找人後,立時拍著胸脯答應下來。
賈珂將早先就準備好的太平王的畫像交給他,說道:“黎老哥,我找這人,是因為他可能和一件案子有關,但他自己倒沒做下壞事。假如兄弟們發現了這人的行蹤,可千萬不要對他出手,以防打草驚蛇,隻需遠遠跟在後麵,然後將他的行蹤告訴我便是。”
黎生自然應下,賈珂又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笑道:“這一百兩銀子,還請老哥收下。”
黎生堅決不收,正色道:“賈公子,彆說你和我們幫主交情這麼好,又幫我們丐幫解決過這麼多麻煩,即使你和我們丐幫從沒打過交道,我也沒有收下你這一百兩銀子的道理。咱們這些叫花子,從來隻要殘羹剩飯,可不要銀錢,你快拿回去吧!”
賈珂笑道:“黎老哥,你也知道我和貴幫來往多年了,我哪會不知道貴幫這個規矩?這一百兩銀子,倒不是我給大家的酬勞,而是給大家在路上的花費。不然的話,到時候假如哪位丐幫兄弟找到了人,卻因為囊中空空,沒來得及跟上那人,那可就是因小失大了。”黎生聽到這話,不由遲疑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收下這一百兩銀子。
賈珂又笑道:“老哥要是擔心壞了幫規,不如這樣,這一百兩銀子老哥先收下來,之後兌換成碎銀,分給兄弟們,等找到那人以後,如果還有剩餘的銀兩,老哥再給我就是。等人找到了,我再請兄弟們喝酒,這可不算壞規矩吧!”黎生聽了此言,終於欣然應下。
賈珂既得了黎生的承諾,便從懷裡拿出一張麵具,這張麵具不是先前那張麻子臉的麵具,隻不過是一張麵目平凡的麵具,賈珂之所以戴上這張麵具,自是因為他這張臉委實太過令人矚目,走在揚州城中,很容易引來一些不必要
的麻煩。
賈珂將麵具戴上,向黎生告辭,走出破廟,正待去客棧找王憐花,哪想走了幾步,就見王憐花手裡端著一隻天青色瓷碗,站在路旁的一棵柳樹下,目光遊移不定,臉上似笑非笑,似是在想些什麼,這時似乎察覺到賈珂的目光,隨即便向賈珂看了過來。
賈珂忍不住一笑,走到王憐花麵前,在他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怎麼不在客棧等我?”一麵說話,一麵低頭去看王憐花手裡端著的瓷碗,隻見碗裡盛著冰沙,散發著絲絲寒意,冰沙上澆了一勺白色的牛乳,一勺透明的蔗糖汁,一勺鮮紅的糖醃的玫瑰鹵子,還有一勺酥酪碎塊,正是這幾年來最流行的夏日飲品“乳糖真雪”。
如今天氣酷熱,冰沙自冰桶中取出來後,很快就會融化,王憐花買下這“乳糖真雪”後,便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因此冰沙不僅不會融化,反倒和剛盛出來相比,要寒冷許多。
賈珂提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到王憐花嘴邊,王憐花一口吃了,然後停下運轉內力,將這“乳糖真雪”遞給賈珂。賈珂接了過來,隻覺握住了一塊堅硬無比的寒冰,說不出的舒服,於是也舀了一勺,送進嘴中,就見王憐花右手握拳,放到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賈珂見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不由好奇心起,笑道:“什麼事?”
這時一陣熱風吹過,柳枝隨風飄舞,有幾根柳枝飛了起來,落在賈珂的頭上和肩上,王憐花凝視著這幾根柳枝,似乎突然間對這幾根柳枝生出了興趣,臉上的神情非常專注,眼角的餘光卻在偷看賈珂。賈珂見他這般裝腔作勢,不禁暗暗好笑,就聽他緩緩說道:“我剛剛去了一趟我家的舊宅,才知道原來她這幾年經常會回揚州小住。”
王憐花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賈珂心裡雪亮,王憐花口中這個“她”,指的不是彆人,定是王雲夢。
賈珂想到王雲夢,登時想起王憐花在蘇州的遭遇,然後才想起金風樓上的刺殺,不由臉色大變,暗道:“我怎能為了節省時間,就和憐花分頭行動了!”跟著一手拿著“乳糖真雪”,一手將王憐花
摟在懷裡,心有餘悸地顫聲道:“她……她發現你了嗎?”
賈珂雖隻用了一隻手去抱王憐花,但是這一隻手非常的用力,王憐花隻覺骨頭輕輕作響,有些疼痛,但不知怎的,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疼痛。他將下頦搭在賈珂的肩頭,過了半晌,哈哈一笑,說道:“膽小鬼,忘了跟你說了,她現在不在揚州。”
賈珂見王憐花這麼久都不說話,隻是靠在他的懷裡,十分怡然自得,早料到王雲夢十有八|九不在揚州,不然王憐花和他一樣,心裡都恨極了她,心情怎會這般輕鬆?但是這時聽到王憐花先是大笑,然後嘲笑他是個膽小鬼,不禁有些生氣,於是手伸了進去,捏了王憐花一把。
這個位置實在太過美妙,又太過不美妙,王憐花雖然戴著麵具,臉上仍然一陣熱,動也不敢動一下,隻聽得一顆心怦怦亂跳,生怕有人正巧在旁邊經過。
過了須臾,賈珂重新將他抱在懷裡,他將下頦抵在賈珂的肩頭,隻覺柳葉不斷落在臉上,癢癢的,麻麻的,終於恢複鎮定,笑道:“現在咱們還在外麵,你怎的這般心急?”
賈珂笑嘻嘻道:“若是在家裡,又怎能看見王公子這難得一見的害羞模樣?”
王憐花臉上一熱,隨即長歎一聲,說道:“可憐的孩子,年紀輕輕的,怎麼眼睛就花了。除非天上會掉餡餅,不然我怎麼可能會害羞?”話聲甫落,便覺手上一冷,隨即眼前一花,懷裡一空,隻見賈珂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
王憐花不由一怔,低下頭,就見手上多了一隻天青色的瓷碗,碗中盛著紅白相間的冰沙,一抬頭,就見賈珂已經出現在他的麵前,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頭頸上流下幾滴汗珠,顯是剛剛奔的太急,即使以他這等輕功,也不免大為吃力。
王憐花滿臉詫異,問道:“你乾嗎去了?”
便在此時,猛聽得“呼”的一聲,賈珂右手一擲,一樣東西,竟然自他手中筆直向空中飛去,直飛上二十餘丈高,不止王憐花,連旁邊的過路人,也都不自禁地抬頭觀看。
很快又響起“呼”的一聲,這東西自空中筆直落下,賈珂伸出右手,將它接住,然後遞到王憐花麵前。王憐花低頭
一看,隻見賈珂手裡拿著一張剛出鍋的豬肉餡餅,用油紙半包著,餅麵正滋滋地冒出熱油來。
賈珂笑道:“你看,天上真的掉餡餅了!”
王憐花微微一怔,隻覺他又幼稚,又可愛,很想裝出一副不屑的模樣,嘲笑他幾句,比如這麼愚蠢的把戲,他小時候都不會做,怎麼越活越回去了。但是王憐花剛剛皺了一下眉毛,便再也裝不下去,低頭咬了一口餡餅,大笑道:“既然天上都會掉餡餅了,那我也隻好勉為其難地害羞一下了。”
賈珂笑道:“原來剛剛王公子是勉為其難地害羞了一下啊,不知王公子什麼時候,能再勉為其難地害羞一下?”
王憐花揚起下頦,趾高氣揚地道:“所謂‘勉為其難’,就是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做的事情。本公子向來做事隨心所欲,不愛勉強自己,更彆提勉強自己去害羞了。”
賈珂笑道:“倘若天上又掉下一塊餡餅,不知王公子會不會再害羞一下?”
王憐花搖了搖頭,得意洋洋地道:“不會,不會!”
賈珂笑道:“倘若王公子領我去你家那棟清白的宅子轉一轉,再去你那張清白的床上躺一躺,不知到時王公子會不會再害羞一下?”
王憐花聽到這話,突然間想到了什麼,頓覺臉上一熱,隨即暗暗慶幸他現在戴了麵具,賈珂看不見他臉上發生了什麼變化。
賈珂見他耳朵突然一紅,知道他這是不好意思了,不由心中一蕩,暗道:“看來那棟宅子裡,真的藏了什麼秘密。”
隻聽王憐花頓了一頓,然後故作爽朗地笑道:“不會,當然不會!”
賈珂笑道:“那也不錯,如今事情已經辦妥,還請王公子現在就帶著不清白的我,去那棟清白的宅子轉一轉吧。”
王憐花隨王雲夢來揚州之時,正是十三、四歲最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年紀,之後他再沒回過揚州,揚州這棟宅子中的仆人,雖然常常清掃房間,卻從沒有動過他房間裡的任何東西,因此他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和他當年離開之時,擺放的一模一樣。
王雲夢自西泥國一行,看穿他的心事以後,便使出各種手段,試圖讓他放棄賈珂。他和王雲夢積怨頗深,在揚州之時,每
次王雲夢做了一件引導他放棄賈珂的事,他心中很不服氣,便要做兩三件事來回擊王雲夢。隻是他心中雖然覺得自己多麼了不起了,但終究對王雲夢畏懼之極,無論如何叛逆,也不敢當麵忤逆王雲夢,因此總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大做文章。
剛剛賈珂來找黎生談事,他急急趕回舊宅,雖拚儘全力,將房間收拾了一番,但是一來時間太短,他無暇顧及太多,而當年他離開揚州,卻是王雲夢倉促之間下的決定,他根本沒來得及收拾房間,二來當年他為了氣王雲夢,特意弄了很多根本無法除掉的東西。既然王雲夢除不掉這些東西,那他自然也除不掉了,想到這些東西要被賈珂看見,他雖早做好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仍不禁大為羞澀。
當下硬著頭皮,向賈珂一笑,帶著賈珂走過一座小橋,穿過一大片梨花林,走上一條青石板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園外麵,朱門左側懸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王院”二字。
他二人取下臉上的麵具,王憐花抓住門上擦得雪亮的大銅環,在門上敲了四下,很快便有兩個妙齡少女走了過來,將大門打開,顯然王憐花剛剛離開之時,將他們一會兒就會過來這件事,告訴了家中的丫鬟。
賈珂見這兩個少女約莫二十多歲年紀,容貌頗美,穿著一身白色衣衫,心想:“白雲牧女嗎?”雖然賈珂很想在王憐花的故居之中遊覽一番,但畢竟他們大婚以來,王雲夢屢次三番地出手算計他們,誰知道王雲夢會不會在這裡對他們出手,因此賈珂處處警惕,心情並不放鬆。
這兩個白衣少女見到他們,躬身笑道:“少爺和姑爺回來了。”
賈珂心道:“原來王雲夢的手下,還把我當成姑爺啊!”當下微微一笑。
這兩年來,王憐花被人叫過“夫人”“二奶奶”“珂二奶奶”等諸多令他惱火的稱謂,這時難得回了自己的地盤,如何肯讓家裡的侍女稱呼賈珂為姑爺?他意氣風發地笑道:“什麼姑爺,叫少奶奶才對!”
這兩個白衣少女聽了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噗嗤兩聲,笑成一團,說道:“少爺可彆為難我們了,這如何叫得出來啊!”
王憐花不
免有些生氣,笑道:“這有什麼叫不出來的?好好聽著點。”說著看向賈珂,柔聲道:“少奶奶。”
賈珂微微一笑,低聲道:“等回家了,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麵,天天叫你‘夫人’。”
王憐花覺得賈珂委實太過惡毒,他安慰自己:“我這叫好漢不吃眼前虧,可不是怕了賈珂了!”然後哼了一聲,以示不屑,拉著賈珂邁步入內。
兩人穿過廳堂,廳後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園中山石古樸醜拙,旁邊設了溪池,再以竹節引水,流轉山石,淙淙有聲。花園中種著十數種花卉,暗香浮動,極為雅致。
賈珂看見這些引水的竹節,笑道:“這個設計好巧妙啊。”
王憐花甚是得意,麵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微笑道:“多謝誇獎。”
賈珂噗嗤一笑,說道:“原來這個設計,是出自王公子之手啊。”
王憐花得意洋洋地道:“是了。”說著伸手一指旁邊的一處窗戶,說道:“那就是我的房間。這莊子的景致,大多都在彆處。這裡隻是一個小花園,地方太小,沒什麼意思,但我待在房間裡,推開窗戶,便能看見此處,每次看過來,都覺得這山石雖然醜拙,溪池雖然清澈,但畢竟太過單調乏味,所以就想出了這個辦法,來給這小花園增添幾分生機。等到晚上睡覺之時,若是覺得水聲太吵,便將竹節取下來一截,水引不過來,自然就不會覺得吵鬨了。”賈珂聽了,自然大為讚賞。
王憐花得意一笑,拉著賈珂走到房間之間,停住腳步,眼望房門,咬住嘴唇,臉上露出奇怪之色。
賈珂笑道:“怎麼不走了?”
王憐花乾咳一聲,說道:“我那時候年紀太小,裡麵有些……有些東西很……咳咳,你進去以後,不許笑我!”說到最後,看向賈珂,大有賈珂不答應,他現在就帶著賈珂掉頭離開的架勢。
賈珂哈哈一笑,說道:“好,我不笑。”
王憐花鄙夷道:“你現在就在笑呢!”
賈珂眉毛一揚,隨即走到王憐花身後,伸臂將他抱住,笑道:“嗯,我現在不笑了。”
王憐花哼了一聲,鄙視道:“好一個掩耳盜鈴,掩眼不笑!”說完這話,他將手放到門上,頓了一頓,終於鼓
足勇氣,推開了房門。
房門甫開,賈珂還沒走進房間,先看見對麵白牆上寫著一百四十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這一百四十四個大字,筆筆精神飽滿,筆力雄勁,墨汁深深滲入牆壁,幾乎便要飛出牆壁,隻是字跡頗為稚嫩,顯然這寫字之人,當年在書法一道上功力還不夠深。隻見這一百四十四個大字寫的是: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彆有物,還是傾城人。
潘安行東陌,擲果將盈車。江東士女聚,看殺衛玠何。
橋上誰家郎,瀟灑美姿儀。行似孤鬆立,醉若玉山崩。
珠光猶似麵,朱色不勝唇。遙見疑玉樹,聞香知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