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適才伸手去解周芷若的衣衫,倒不是想要做什麼壞事。他一心認定李湛體內的毒藥是周芷若下的,便想用脫衣服這件事來嚇一嚇周芷若,看她會不會出現遲疑,為難,慌亂等神情,借以判斷解藥是不是在她身上。哪想周芷若看著斯斯文文,柔弱纖細,居然直接扇了他一耳刮子,還扇得這樣狠,她的指尖在輕輕顫抖,他的耳朵也在嗡嗡作響。
李淳長這麼大,還從沒被人動過一根手指,這時捂著臉頰,心中又氣又急,又愕然又震驚,不知該說些什麼。正束手無策,突覺眼前一花,卻是兩名侍衛終於反應過來,上前執住周芷若的雙臂,喝道:“大膽!你怎敢以下犯上?”
周芷若也知道自己這一掌扇下去,不僅嫁入皇室的指望儘化泡影,連自己能不能平安離開周府都未可知,雖不後悔去扇那一巴掌,但她心中如何不苦?她再也不想看李淳一眼,仰起頭來,凝視屋頂,雖被兩個侍衛抓著,仍然神色冷淡,不作回答。周知府和周夫人嚇得渾身發抖,不自禁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李淳放下手來,惱道:“滾開!她打了我,不用你們幫我出氣!”
那兩名侍衛不由一怔,鬆開了手。
李淳瞪著周芷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突然間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冷靜了下來,拍手笑道:“周姑娘啊周姑娘,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周夫人看向周知府,眼中流露出詢問之意,顯然是在問他,李淳這句話究竟是在稱讚周芷若呢,還是在諷刺她?周知府搖了搖頭,以示自己也不知道。
周芷若淡淡地道:“我雖是年輕弱女,卻也不會任人欺負,既然打了你,便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你怎麼看我,又與我何乾?”
周知府和周夫人見她死到臨頭,兀自如此倔強,生怕李淳大怒之下,連帶他們周家一起押去菜市場斬首示眾,不由又急又慌。周夫人顫聲道:“芷若,你……你這丫頭!還不給人家道歉!”
周芷若搖了搖頭,說道:“我又沒做錯事,為何要道歉?”
李淳本來準備了十幾句話要對周芷若說,這時經周夫人這一打岔,他這些話又如何說的
下去?忍不住向周夫人瞪了一眼。周夫人立刻捂住了嘴,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便要飛了出去。
李淳見屋裡一片安靜,再沒人打斷他說話,不禁心滿意足地向周芷若一笑,說道:“好一個‘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難道你不怕死?”
周芷若卻不理他。
李淳等了片刻,見周芷若不回答他,卻不生氣,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模樣雖然柔弱,性格兒倒強,果真不怕死!”又看向周夫人問,笑道:“周夫人,你怕不怕死?”
周夫人忙道:“臣婦當然怕死!”
李淳又是一笑,然後問道:“周大人,你怕不怕死?”
周知府略一遲疑,苦笑道:“下官自然也怕死。”
李淳連著問了好幾個人,人人都說怕死,他又看向周芷若,微笑道:“周姑娘,我想向你請教一件事,為什麼大家都怕死,隻有你不怕死?”
周芷若凝望著屋頂,竟似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
李淳自顧自地道:“據我所知,這世上隻有一種人不怕死,就是將性命賣給主人的死士。”
周芷若聽了此言,再也忍不下去,氣得臉色發白,忿忿地看向他。
李淳見周芷若終於看向自己,心頭說不出的得意,他的目光在周芷若臉上轉了幾圈,見她一雙眸子晶亮如寶石,在屋中發出閃閃憤怒的光彩,這兩道光彩落在他的臉上,他的左臉頰愈發火辣辣地疼起來。
他向來喜歡完美無瑕,亙古不變的東西,所以他從不喜歡活人,隻喜歡既不會變老,也不會受傷的死人,這還是他長這麼大以來,頭一回感到生命的美麗,不由微微一動,尋思:“仔細一看,她的眼睛生得倒挺美的。”
跟著微微一笑,說道:“周姑娘,我原以為你隻是看上了潑天的富貴,才千方百計地想要嫁給我七哥,直到你剛剛打了我一巴掌,我才知道,原來我自始至終都小覷了你!你處心積慮地接近我七哥,不是想要讓他愛上你,而是想要找到機會給他下毒。現在你已經得手了,就無所謂我七哥怎麼看你了,所以你才敢打我!是不是這樣?”
周芷若淡淡地道:“我小小女子,雖不似陶潛那樣不為不鬥米折腰,卻也不是願吃嗟來之食的
乞丐。有人敬我一尺,我自敬他一丈,閣下意圖侮辱我,我又豈能在你手下苟且求生?你說的不錯,我確實不怕死,但不是因為我把性命賣給了誰,不過是不屑向你這樣的無恥之徒求饒罷了。”她說這幾句話時,神態斯斯文文,聲音也甚是柔和,但言辭鋒利,不留絲毫情麵,與喊打喊殺相比,更令人心頭震撼。
李淳還從沒被人這樣嫌棄過,不由一呆,怔怔地瞧著周芷若,臉上的笑容登時消失不見。
李湛本來對周芷若很有好感,但他先聽到周芷若打了自己弟弟一巴掌,又聽到周芷若罵自己弟弟“無恥小人”,哪怕這件事是李淳無禮在先,但他們是什麼身份?周芷若又是什麼身份?李淳對周芷若出言無禮,又有什麼關係?
無論李湛先前對周芷若有多少好感,此時這些好感都煙消雲散了,他冷笑道:“周姑娘,你這話未免說的過分了吧!”
周芷若淡淡地道:“這不過是我的心裡話,和令弟空口白牙地誣陷我給你下毒,是彆人的死士相比,我倒不覺得有什麼過分。”
李湛也知道李淳剛剛的所作所為,實在有些過分,心下略覺尷尬,很快又道:“他年紀還小,見我中了毒,心慌意亂之下,難免口不擇言,剛剛那些話——”
話未說完,李淳便截住他的話頭,說道:“七哥,你不必替我圓場,我剛剛說的那些話,可都是真心的!”然後看向周芷若,微微一笑,吩咐道:“周大人,你帶上我這兩個侍衛,去將周姑娘的房間搜查一遍。”他這句話雖是對周知府說的,但他說話之時,雙目一直盯著周芷若的臉龐,沒離開過一瞬。
周知府一怔,連忙答應下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帶人趕去周芷若所居的屋子。
李淳仍在看周芷若,微笑道:“周姑娘,咱們打個賭吧!倘若我七哥中毒這件事,當真和你沒有半點關係,那我立刻向你道歉,你打我的這一巴掌,我也不會跟你計較。不然麼,我一定會好好跟你探討一番,什麼才叫無恥之徒。”他說話時神態親親熱熱,聲音甜甜蜜蜜,若是有人沒聽見他這幾句言語的內容,定會以為他是在和情人說話。
過得良久,忽聽得屋
外有人說道:“斜大夫,就是這裡了。”聲音並不算近,但是四下除了風動樹梢,沙沙作響,蟲鳴草間,唧唧成趣,還有幾個給李湛搭脈的大夫,偶爾說一兩話以外,誰都不說話,因此這道聲音格外的清晰。卻是一直沒有現身的第五個侍衛的聲音。
李淳本來站在院中,院中生著一大叢綠竹,他一直用腳去壓幾根綠竹,似乎想把心中無儘的煩惱,儘數發泄在這幾根綠竹之上。這時聽到侍衛的話,不由大喜,登時放過那幾根綠竹,轉過身來,看向來人。
眾人聽到聲音,也都循聲看去,隻見那侍衛走在前麵,手裡提著一個藥箱,一個矮胖子走在後麵,搖著極大的腦袋,雙手背在身後,模樣甚是滑稽。這人正是平一指,這“斜大夫”三字,自然是他在外麵用的假名。
周府眾人均想:“這大夫看著麵生,倒不像是蘇州人,卻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大夫?看他的模樣,就不像是什麼正經的大夫,可彆把人治死了!”
正尋思間,就見李淳走到平一指麵前,平一指目光落在他的臉頰上,臉上滿是驚訝,顯然是想不通是誰這麼大膽,居然扇了他一耳光。
但平一指沒問,李淳也不會主動解釋,熱情道:“斜大夫,你總算過來了!快!快!我七哥就在屋裡躺著!”
平一指“嗯”了一聲,問道:“他還醒著嗎?”
李淳點了點頭,說道:“醒著,剛剛還說話了。”
平一指又“嗯”了一聲,問道:“除了頭暈眼花,手腳無力,他還有彆的症狀嗎?”
李淳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了。”
說話之間,三人已經走到屋外,平一指見屋裡站著這麼多人,不由皺起了眉。待聽完一個大夫搭完李湛的脈象得出的結論以後,更覺荒誕可笑,喝道:“都給我滾出來!庸醫再多,又有屁用!”
眾人聽了這話,不由心頭一震,尋思:“竟然來了一個更狂的人!”
屋裡的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不服氣,不禁瞪目而視,大有憑什麼你趕我走,我就要走的架勢。
平一指也不多說,他一言不發地走進屋中,左足一踢,便將一個大夫踢出屋去。
那大夫“哎呦”“啊喲”的一頓亂
叫,不輕不重地摔在地上,站在旁邊的仆役正要走過去,將他扶起來,突覺眼前一花,又有一個大夫被平一指踢了出來。餘下的幾個大夫不等他抬足,已經逃命似的逃出屋去,其中一個大夫,離開時太過匆忙,連藥箱都忘了拿。
那幾名侍衛見平一指連著幾腳,將那些大夫踢了出去,心中頗為幸災樂禍,哪想等那些大夫奔出屋去,平一指又右足一抬,“砰”的一聲,將其中一個侍衛踢去院子,然後抬起左足,要去踢周芷若。
周芷若被點住了穴道,站在屋中,動彈不得,這時見平一指要將自己踢飛,想到自己摔在地上的模樣,不禁花容失色。
李淳站在門口,來不及過去,忙叫道:“斜大夫,她踢不得!……嗯,七哥中的毒,可能是她下的。萬一她有同夥在外麵,你踢她出去,她的同夥不正好將她救走麼。”
平一指這才收回了腳,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伸手搭住李湛的左手脈搏。
李淳向周芷若瞄了一眼,見她也在看自己,心頭登時漫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好像他第一次喝酒,喝得將醉未醉時的感覺。但他還沒來得及陶醉於此,便發現周芷若眼中滿是鄙夷之色,似乎是說,外麵都是你的人,你還擔心我會有同夥把我救走,可真是多謝你高看啦!
李淳發現這點以後,心中的醺然醉意,登時化為泡影,不由得又氣惱,又委屈,卻又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最後走到周芷若麵前,向她一笑,說道:“周姑娘,我跟你說,這位斜大夫的醫術十分高明,他和剛剛那些庸醫,可不是一回事!我勸你趁著他還沒看出我七哥中的究竟是什麼毒藥,先老實交代了吧,我可以算你自首,不治你的罪!”
周芷若索性閉上眼睛,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李淳心中更氣,正要再說些話,忽聽平一指道:“你還想不想他活?”
李淳側頭看他,就見他也看著自己,雙眉皺起,顯然是心中有一件麻煩事,不知該怎麼解決,不由一怔,道:“我當然想!”
平一指道:“那你還在一旁說個不休,擾得我心煩意亂,怎麼醫他?”
李淳也覺得自己這麼做實在不該,麵上露出愧色,點了
點頭,說道:“斜大夫,你專心醫我哥哥吧,我不吵你了!”
平一指這才收回目光,又伸手搭住李湛的右手脈搏,然後舉起李湛的雙手,湊到鼻端嗅了幾下,眉頭越皺越深,喃喃道:“難道是它?”
本來李湛因為自己除了頭昏眼花,渾身無力以外,再沒任何難受之處,便沒把自己中毒一事放在心上。這時見平一指臉色難看,不由心中一個咯噔,連忙問道:“什麼它?”
平一指卻不作答,他站起身來,在屋中緩緩地走了一圈。
李湛、李淳和周芷若三人都被他的舉動搞的滿頭霧水,三雙眼睛,齊齊落在他的身上,跟著他在屋子裡轉圈。
平一指轉完一圈,又站回床前。李湛正要問他在做什麼,就見人影一晃,平一指已然站到周芷若身前,然後抓住她的手腕,舉到鼻端嗅了一下。
平一指這一下大出三人意料之外,加之出手極快,周芷若又被點住穴道,想要閃躲,卻也不能,更沒人攔住平一指,待眾人回過神時,平一指已經放下她的手腕。
李淳心思轉得極快,一愕之下,登時明白平一指為什麼這樣做,叫道:“斜大夫,我哥哥中的毒,確實和這位周姑娘有關,是不是?”
平一指點了點頭,說道:“七公子體內的這種劇毒——”
李湛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劇毒?會死人那種的劇毒嗎?”
平一指道:“不錯!這種劇毒不僅極為罕見,並且下毒的手法也委實匪夷所思。這位周姑娘身上的淡淡香味,你們可聞到了?”
李湛心情激蕩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點了點頭。
李淳看向周芷若,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問道:“聞到了!但是怎麼隻有我七哥中了毒,我卻沒事?”
平一指道:“因為周姑娘身上的香味,是一種名為‘醉仙靈芙’的花的香味,這種花本是無毒的,所以單單聞到醉仙靈芙的香味,並不會中毒。七公子體內的這種劇毒,卻是醉仙靈芙的香氣和海底一種名為‘奇鯪香木’的木材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後,變成的劇毒。
想是七公子先與周姑娘接觸過,手上和衣袖上沾到了她身上的香氣,之後又在哪裡拿過奇鯪香木製成的東西。這兩
種香氣在七公子的手上合二為一,因此隻有七公子一人聞到了這股香氣,繼而中了劇毒,其他人卻安然無恙。”
平一指說這幾句話時,李淳一直緊緊盯著周芷若,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心虛之意,但她眼中臉上,滿是震驚之色,除此以外,竟再沒有第二種情緒。
李淳心念一轉,目光落在桌上放著的那柄小劍上,歎道:“可惜斜大夫你也聞過醉仙靈芙的香味了,不然你現在就可以檢查一下,這柄小劍,是否就是奇鯪香木製成的。”
李湛心中滿是自己將要死去的恐懼,完全不在意這些,他用儘最後的力氣,伸手抓住平一指的手腕,叫道:“斜大夫,這毒……這毒有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