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待人向來仁恕寬厚,本來他即使有天大的憤懣,知道朱長齡重重地打了朱九真一頓以後,這憤懣也就煙消雲散了。但是賈珂先前就跟他說過,朱長齡很快就會過來找他,向他提出將朱九真送到山下養傷,張無忌再相信朱長齡,聽了賈珂的話,也不禁生出疑心。
這時張無忌眼見朱長齡真如賈珂所料,過來找自己,向自己提出將朱九真送到山下養傷,甚至這件事還不是朱長齡自己提出來的,他為了他的俠義形象,安排這個丫鬟和他在自己麵前一唱一和,這個丫鬟還用道義脅迫自己去懇求朱長齡送朱九真去山下養傷。張無忌哪會看不出來,朱長齡打的是什麼算盤?
張無忌望向朱長齡,隻見朱長齡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臉上露出三分痛心,七分堅決,仿佛他雖然痛心於女兒可能會留下許多無法消失的傷疤,還有嫁人以後,被丈夫嫌棄的悲慘遭遇,但要他派人送女兒下山養傷,便如做錯事的人是他,不是女兒,他對痛打女兒這件事愧疚甚深,卻是萬萬不能。
張無忌隻看得毛骨悚然,心想:“幸而小叔叔一早就看出他是在做戲騙人,點醒了我,否則我聽到這丫鬟的泣聲懇求,定忍不住挺身而出,幫這丫鬟向他求情。唉,果然是虎女無犬父,朱姑娘擅長撒謊做戲,她父親畢竟長她幾十歲,自當比她更為擅長。”
當下淡淡一笑,說道:“我是被貴府小姐抓到這裡來的,勉強算是貴府的半個客人,主人要做什麼事情,我哪有資格指手畫腳?”
那丫鬟萬沒料到張無忌會這樣說,一怔之下,向朱長齡看去。
朱長齡忙道:“張兄弟,你真是太過客氣了。如今我這朱家門,已被賈大人征用了,你是賈大人的侄子,便是這裡的主人,我才是這裡的客人。你有什麼吩咐,我自當聽從。”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張無忌對此事表態。
張無忌沒想到朱長齡的竟會如此無恥,不由一怔。
朱長齡卻已轉頭看向那丫鬟,喝道:“那丫頭把張兄弟害得還不夠慘麼,你怎好意思替她向張兄弟求情?是看準了張兄弟仁厚俠義,不會跟她這個小女子斤斤計較,聽說她日後會因為此事,吃儘苦頭,定會於心不忍,順著你的話說嗎?”
他這句話看似是在嗬斥丫鬟,其實是在告訴張無忌,你若不順著這丫鬟的話,請他將朱九真送去山下養傷,那你就是為難弱女子,有違俠義之道。
張無忌尋思:“他不知我已識破他的奸謀,所以還在這裡做戲騙我。倘若我仍被他蒙在鼓裡,即使我對朱姑娘心懷怨恨,聽到他這幾句話,麵子上定會掛不住了,最後隻能如他所願,幫朱姑娘向他求情了。”
張無忌越想越心驚,實在不想看到朱長齡這張虛偽的麵孔了,點了點頭,笑道:“吩咐可不敢當,朱掌門,我確實有一事相求,還望你答應。”
朱長齡笑道:“哈哈,張兄弟何必如此客氣?你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儘管跟我說就是了。”
張無忌笑道:“我有些疲倦,想要睡一會兒。朱掌門若是沒有要事,那咱們改日再聊吧。”
朱長齡萬沒料到張無忌會如此鐵石心腸,臉上一僵,隨即笑道:“都怪我不好,跟張兄弟太過投緣,聊得興起,竟忘了張兄弟在冰天雪地裡凍了這麼久,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了。那張兄弟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了,你若是有事找我,隻管開口,千萬彆跟我客氣!”
張無忌點了點頭,躺倒在床,假裝睡著。
朱長齡本想再說幾句,見張無忌連眼睛都閉上了,也隻好和那丫鬟識趣離開。
呀的一聲響,房門關上。
張無忌睜開眼來,看向房門,心想這人可真卑鄙無恥,明明是自己想將女兒送下山去,卻偏要彆人求他將女兒送下山去,他做得如此天衣無縫,這次自己有小叔叔相助,才得以瞧出破綻,可是下次呢?自己若是再遇到這樣的奸人,應該如何識破對方的奸計?總不能日後小叔叔走到哪裡,自己就跟去哪裡吧!
他想到這裡,忽地心下黯然:“趙姑娘聰明多才,未必輸給小叔叔,我若能長伴在她左右,又何需擔憂這樣的奸人?”
便在此時,隻聽得腳步聲響,有幾人到了門外,聽他們腳步沉重,顯是抬著什麼重物。
忽然門外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張公子,你睡下了嗎?”聲音虛弱無力,正是朱九真的聲音。
張無忌暗暗好笑,尋思:“他們這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就是認為我容易心軟,所以認準了我下手嗎?”他並不理會,甚至輕輕地打起呼來。
朱九真道:“張公子,你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所以明明沒有睡著,卻在這裡裝睡,就是不想見我一麵。”
張無忌在朱九真手上吃了這許多苦頭,如何不生她的氣?本來因為朱長齡在含光殿上的所作所為,他對朱長齡大生好感,繼而對朱九真也沒有那麼惱怒了。如今既已識破朱長齡的奸謀,知道朱九真過來找他,隻是為了利用他離開這裡,他對朱九真的惱怒,不免又重了三分,心想:“我就是惱了你啦,就是不要見你。我又不是傻瓜,不是你想利用我,我就乖乖被你利用的!”
朱九真道:“唉,我聽爹爹說,你說咱倆之前的仇怨,就此一筆勾銷,還以為你真是這樣想的,沒想到你隻是嘴上說說,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張公子,我是過來向你賠罪的,你不說話,我可就進去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先前正在裝睡,這時也不好聽到朱九真說,她要來向自己賠罪,自己就從夢中醒過來了,於是繼續裝睡。
朱九真道:“張公子沒有說話,看來是默認我的話了。你們把我抬進去吧。”
張無忌聽到她說“把我抬進去”,起了好奇心,偷偷睜開眼睛,向門口看去。
隻見門呀的一聲打開,四人抬著一張小床,走了進來,一個女郎半坐半躺在床上,正是朱九真。
但見她臉白如玉,長發委地,身上穿一件薄薄的裡衣,露出半片胸脯,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嬌嬌弱弱地靠在床上,如此簡單的穿著,如此虛弱的模樣,愈發顯得明豔動人。
張無忌向朱九真瞧了一眼,登時羞得滿臉通紅,他坐起身來,移開目光,說道:“朱姑娘,你穿這麼少,不會冷嗎?”
那四人將小床放到張無忌麵前,朱九真不回答張無忌的話,自顧自地嬌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有睡著,你在這裡裝睡,是不是生我的氣,不願見我啊?”
張無忌坐在朱九真麵前,隻覺她吐氣如蘭,陣陣幽香吹了過來,將他環繞其中,他愈發不好意思,說道:“朱姑娘,我沒生你的氣,我剛剛真的睡著了。”
朱九真微笑道:“好吧,就算你剛剛睡著了。那我現在過來向你賠罪,你原不原諒我?”
張無忌忙道:“我自然原諒你。”
朱九真笑道:“你真的原諒我了?那你怎的不看我?”
張無忌咳嗽一聲,說道:“我看不看你,又有什麼關係?”
朱九真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是不是我現在變得很醜,你不忍直視,所以一直低垂著頭,不願看我?”
張無忌聽她聲音中滿是幽怨之意,明知她不是好人,過來找自己是彆有用心,心下卻也不禁軟了,說道:“當然不是了,你彆胡思亂想。”
朱九真歎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被我爹爹打得渾身是傷,到處是血,模樣究竟有多狼狽,我再清楚不過了。你剛剛問我,我隻穿這幾件衣服,不會冷嗎。你知道麼,我現在身上都是傷,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會壓到我身上的傷口,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
我最害怕疼了,所以不敢多穿衣服,壓到傷口,但急著過來向你賠罪,總不能一件衣服都不穿,所以隻好穿著這幾件衣服過來找你了。唉,其實我現在的模樣,也許是我往後的人生中,最好看的模樣了,以後傷口結疤,坑坑窪窪的,沒有這些繃帶遮掩,一定難看的很。”
張無忌心下不忍,說道:“朱姑娘,既然你擔心日後會留下疤痕,何不親自去求朱掌門?他往日對你十分疼愛,今日又怎會不同意你去山下養傷。”
朱九真小嘴一撇,眼眶中淚光瑩然,說道:“我剛剛就求過他了,可是他這次態度十分堅決,說什麼也不肯送我下山養傷。
他說我行事宛若黑|道中的卑鄙小人,他本該將我打死,隻是於心不忍,這才留下我的性命。他放過了我,已是萬萬不該,又怎能將我送去山下?便是我媽媽向他求情,他也隻有一個回答,就是‘不許’。我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吧,我也認命了,張公子,我先前對你不起,多謝你原諒我。”
張無忌心腸本軟,明知這十有八|九隻是朱長齡和朱九真使出來的苦肉計,但這時見朱九真臉上滿是愁苦之色,幾滴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實在抵擋不住她如此難過,胸口忽冷忽熱,一句“我去向朱掌門求情便是”就要衝口而出,但隨即想到這都是朱長齡和朱九真的奸計,心中一凜,這句話便又縮了回去。
朱九真見張無忌沉默不語,歎了口氣,說道:“張公子,你連話都不願跟我說了嗎?”
張無忌道:“怎會?你愛說什麼,跟我說就是,我沒有趕你走啊。”
朱九真向他一笑,問道:“那你原諒我了嗎?”
張無忌道:“我自然原諒你了。”
朱九真笑道:“那你把我當成朋友了嗎?”
張無忌心想:“你心狠手辣,樣樣強過我,我如何敢做你的朋友?”
朱九真見他不說話,眼中淚珠滾動,淒然道:“我知道啦,你嘴上說已經原諒我了,其實心裡還是不肯原諒我。”說話之間,淚珠一滴滴落了下來。
張無忌瞧見她的模樣,心中煩悶,問道:“朱姑娘,做我的朋友,又有什麼好?你乾嗎要我把你當成朋友?”
朱九真哽咽道:“咱倆若能成為朋友,爹爹可能就不會這樣怪我了,他不怪我了,就會同意我去山下養傷了。倘若他還是不同意,你是我的朋友,幫我向爹爹求個情,這你總能做到吧!
我爹爹現在自覺虧欠了你,不論你對他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儘心竭力地滿足你,倘若你幫我向爹爹求情,爹爹定會答允的。”說著抓住張無忌的衣袖,輕輕地搖了兩下,細聲細氣地道:“張公子,你忍心見我落得一身疤痕嗎?求你幫我這個忙吧!”
張無忌凝望良久,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我幫你這個忙。”
朱九真又驚又喜,破涕而笑,問道:“真的?”
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自然是真的。”
朱九真笑道:“張公子,多謝你了!”轉頭看向仆人,吩咐道:“快去把老爺找來,跟老爺說,張公子有要事找他。”
那仆人應了一聲,匆匆離去,不過一會兒,就將朱長齡請了過來。
朱長齡大步走進房間,人還沒有進來,聲音已經在門口響起:“張兄弟,你找我有事?”說話之間,人已走進房間,見朱九真也在這裡,微微皺眉,問道:“你這丫頭怎麼也在這裡?”
朱九真笑靨如花,臉頰上淚珠點點,說道:“爹爹,我是來找張公子賠罪的。”
朱長齡神色稍緩,說道:“嘿,總算你還知道認錯!”然後看向張無忌,問道:“張兄弟,你有事找我?”
張無忌本在遲疑,要不要就這樣和朱九真撕破了臉,跟朱長齡說,請他多多管教女兒,不要讓女兒過來找他,這樣一來,雖能出一口惡氣,但也會讓朱長齡父女臉麵無光,大為難堪,實在有些不妥。
這時見朱長齡和朱九真還在這裡惺惺作態,張無忌心中更加煩悶,實在不想跟這對父女打交道了,於是道:“朱掌門,我——”
忽聽得一人在門口說道:“他叫你過來,是想跟你說,請你好好管教令愛。我們中原人,最講究禮教大防,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本就有些不妥,令愛過來找他,身上隻穿一件內衣,坦胸露臂,更加不妥。
何況我這個侄子,已經有心上人了,但若今天這事,經人添油加醋,說給他的心上人知道,使他的心上人誤以為他對自己不忠,於是棄他而去,適才令愛的所作所為,豈不是毀掉了我這侄子的姻緣?”
說話這人,自然就是賈珂了。
他這一番話,說得朱長齡臉色慘白,朱九真俏臉通紅,張無忌“咦”了一聲,心想:“棄我而去?也就是說,她現在和我在一起了?我哪有會棄我而去的心上人?”
朱長齡第一個反應過來,歉疚道:“小女絕不是故意這麼做的,隻是她自幼在山上生活,朱家門裡沒幾個女弟子,她跟著師兄師弟們一起長大,對男女大防沒什麼講究,過來向張兄弟賠罪,自然是怎麼方便,就怎麼穿了,竟忘記張兄弟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了。張兄弟,實在對不住了。”
賈珂拍了拍朱長齡的肩膀,微笑道:“朱掌門,你今天為了你這女兒,向我侄子賠過幾次罪了?我看你這女兒,還是彆要了吧!”
朱九真滿臉的紅暈,登時化為慘白,朱長齡背上刹那間出了一陣冷汗,賈珂搭在他肩頭的那隻手,也仿佛在這一瞬間變成一條毒蛇,嘶嘶吐著蛇信子,隨時都會咬住他的喉嚨。
過了半晌,朱長齡才道:“大人,求您看在她……她年幼無知的……份上,原諒她這一次吧!”
賈珂噗嗤一笑,問道:“年幼?”
朱長齡聽到賈珂的笑聲,這才反應過來,賈珂今年十八歲,朱九真今年卻是二十三歲,朱九真跟自己相比,當然算得上年幼,但在賈珂麵前,說朱九真年幼,可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了。
朱長齡哈哈乾笑,說道:“她在普通人麵前,當然算得上年幼,大人如此年輕有為,普通人哪能和您相比?您是年幼有為,她是年幼無知,當然沒法比,沒法比!”他實在太過緊張,第一句話就說錯了,這時想要彌補,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隻能語無倫次地說了這一番解釋。
賈珂輕輕一笑,正待說話,突然之間,門外悠悠揚揚,傳來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