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王憐花的一顆心,早就不在柴玉關認為他行不行這件事上了。他聽到賈珂的話,心中更加氣惱,忍不住咬住賈珂的耳朵,忿忿地道:“你就隻反駁我這個?我說的其他事情,你就不反駁了?”
賈珂給他說得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咬掉啦,你輕一點嘛。你要我反駁什麼啊?”
王憐花鬆開賈珂的耳朵,似嗔似怨地橫了賈珂一眼,臉上又委屈,又氣惱,說道:“我聽彆人說,我媽幾次想要爬上你的床,還想給你生個兒子,就是因為你一直嚴詞拒絕她,她惱羞成怒之下,想著她得不到你,我也休想得到你,這才派人去金風樓上刺殺你的。
我剛剛說:‘人人都說她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想要給你生個孩子。’你也沒有反駁我的話。看來這件事是真的了?她是什麼時候來找你的?你怎麼從沒跟我提過?”
王憐花天性多疑,但是他和賈珂相識以來,賈珂從沒有欺騙過他,隱瞞過他,所以他一直對賈珂十分信任,可是這些傳聞,卻好像手掌一樣,啪啪啪地打在他的臉上,每一個掌印,都是在嘲笑他的自以為是。
原來他對賈珂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了如指掌。
原來賈珂也有很多事情在瞞著他。
賈珂停下腳步,用額頭去撞王憐花的額頭,笑道:“小傻瓜,這種傳聞,你怎麼也信啊?一個人的心能同時分成幾塊?你媽若是對我因愛生恨了,那她現在哪還顧得上柴玉關?她從沒有私下找過我,一次都沒有,更不用說要給我生孩子了。咱倆在一起這麼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湖傳聞能有多麼離譜,怎麼還在這裡生起氣來了?”
王憐花聽賈珂這麼說,登時高興起來,說道:“既然這些傳聞都是假的,你剛剛聽到我這麼說,怎麼不反駁我?”
賈珂笑道:“我還以為你是說,你媽不希望柴玉關聽信這些謠言,所以跟柴玉關添油加醋地誣陷我呢,哪知道你是說這些事情都是真的。”
王憐花伸了伸舌頭,笑道:“我聽他們說,這些事情都是你在公堂上說的,我媽派人去金風樓上刺殺你這件事,除了咱倆以外,就隻有我媽知道。他們連這件事都知道,我就以為,其他事情也是真的。”
賈珂聽他提起這件事,輕輕地歎了口氣,抱著他在雪中慢慢走著,說道:“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你和你媽去的不是長白山,而是洛陽了。我離開洛陽,去了一趟福州——”
王憐花奇道:“你去福州做什麼?”
賈珂笑道:“這故事可長了,等咱們回去再說。”
王憐花點了點頭。
賈珂繼續道:“然後從福州回到杭州。我那幾天一直不曾在家裡過夜,那會兒得了空閒,才發現你給我準備的那三十二個玉雕都給人摔碎了。我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第二個會摔碎它們的人,就以為是你生我的氣,所以將那三十二個玉雕都摔碎了。”
王憐花聽到這話,氣得去咬賈珂,哼哼地道:“你乾嗎以為是我摔碎的玉像?咱倆在一起這麼久了,我什麼時候故意摔過東西?”
賈珂歎道:“我也不想這樣以為啊。但我當時左思右想,確實覺得,除了你以外,再沒有彆人會這麼做了。”
他將當日自己的推測,一五一十地說給王憐花聽,然後歎了口氣,問道:“憐花,倘若你是我,你會不會懷疑這些玉像是你摔碎的?”
這一問之下,王憐花不由得啞口無言。畢竟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他的錯,倘若他沒有跟賈珂撒謊,倘若他沒有跟賈珂吵架,倘若他見賈珂傷心離開,能立刻叫住賈珂,賈珂也不會誤以為自己不在乎他了,哪還有後麵這些事情?
王憐花恨恨地揮了揮手,將飄到臉上的雪花趕到一邊,問道:“然後呢?”
賈珂不禁一笑,說道:“然後我去找老黃了。其實你跟你媽離開之前,我就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回到了絕情穀,回到你點住我的穴道的那一刻之前。當時我沒有留意,但是在夢裡,我將你媽說話時的嘴形,瞧得清清楚楚。”
王憐花想到那天的事情,心虛得不能自已,訕訕地道:“那你……那你現在知道我媽說的是什麼話了?”見賈珂低頭向他瞧了一眼,忙道:“她說的是:‘莫問吳趨行樂,酒旗竿倚河橋。綠倒紅飄欲儘,風斜雨細相逢。’然後讓我跟她單獨聊聊。
這是陸龜蒙的一首詩,這兩句詩句之間,還有一句詩句,是‘把釣絲隨浪遠,采蓮衣染香濃’。我聽到她這麼說,就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說,我若不跟她單獨聊聊,她就把我和染香的事告訴你。
賈珂,我和染香什麼事情都沒有,真的,我連抱都沒有抱過她。我隻是在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問她要不要假扮我的情人,然後讓她和我睡在一間房裡,她睡在地上,我睡在床上,我從沒有和她睡在一起過。
我那時已經受夠了被我媽日複一日地關在屋子裡的生活,而且她每次把我關進屋子裡,往往不是隻將我自己關進屋子,而是將幾個妓|女和我一起關進屋子,仿佛這樣我就能移情彆戀,愛上女人似的。我也想要自由,我不想整天待在屋裡,我沒辦法了,隻好出此下策,找了染香配合我欺騙我媽。”
王憐花說話之時,雙目凝視賈珂的眼睛,一瞬也不離開,顯然十分緊張。
賈珂眉毛一揚,問道:“你知不知道染香是怎麼說的?”
王憐花一怔,恨恨地道:“她連帶著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堵在咱們家門口,說這孩子是我和她的孩子,還求你讓這孩子認祖歸宗,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一大堆,我從前如何喜歡她,如何和她親熱的話?你可不許信她不信我!她說的全是假的,不是真的!”
賈珂道:“她有你說的這麼糟糕嗎?我看她說話挺誠懇的啊。何況她假裝你的外室來找我,是受你媽所迫,並非她的本意,其實她也不願意這麼做的。”
王憐花見賈珂給染香說好話,不禁又驚又急,又氣又懼,說道:“那時因為她的奸謀,已經被你拆穿了,她隻能將真相告訴你,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活命的法子。倘若你一直被她蒙在鼓裡,她怎麼可能跟你說一句實話?就算她在這件事上說的是實話,在其他事上,也未必是實話!你不許信她的話,一個字也不許相信!”
賈珂終於忍不住笑了,說道:“可是她也跟我說,你們倆什麼事情都沒做過,你隻是在她將要去做妓|女的時候,主動過去找她,問她要不要假扮你的情人。她還說你倆在一起住了一年,一直是你睡在床上,她睡在地上,她每天起床,往往都會腰酸背痛,但你一直不許她再搬一張床過去睡覺。”
王憐花一愣,登時喜笑顏開,罵道:“混蛋!你要氣死老子麼!”一麵罵,一麵伸手摟住賈珂的脖頸,在賈珂的臉頰上蹭了蹭,將賈珂頭發上落著的雪花也蹭了下來。
幾片雪花落在王憐花的眉毛上,睫毛上,他眨了眨眼,說道:“賈珂,我已經被你氣死了!”
賈珂又是一笑,說道:“我那時先在少林寺找了一個會唇語的老和尚,向他問清楚你媽那句話的發音,然後找了老黃,問他知不知道這兩句話出自什麼詩詞。
老黃前腳告訴我,這兩句話出自陸龜蒙的一首詩,這兩句話本來是什麼,中間還有一句話是什麼,後腳莫邪就急慌慌地過來報信,跟我說:‘有個叫染香的女人抱了個孩子,站在咱們家門前,說那孩子是花爺的孩子,她自己無力撫養孩子,希望爺能把孩子留下,讓他認祖歸宗!’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是什麼心情?”
王憐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見,他緊緊摟著賈珂的脖頸,一片片雪花打在他的臉上。他本就皮膚雪白,這時五官在雪花之中若隱若現,宛然便是一個冰雕玉琢的雪人。
一時之間,四下裡十分寂靜,隻聽得夜風呼嘯,賈珂慢悠悠地走在雪地上,腳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過了一會兒,王憐花問道:“染香呢?你殺死她了嗎?”
賈珂笑道:“你在怪她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沒有她,也會有彆人。”
王憐花又不說話了。
賈珂向王憐花瞧了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憐花,我真不明白,既然你和染香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為什麼你媽用染香來威脅你,你就擺出這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難道我在你心裡,就這麼眼裡揉不得沙子嗎?”
王憐花沉默片刻,說道:“不,是我眼裡揉不得沙子。我總想在你麵前表現的好一點,比所有人都要好,一點缺陷都不要有。我明明沒有那麼好,可是我就是想要你以為我有那麼好,以為我完美無缺,其他人都比不過我,這樣你眼裡心裡,就會永遠隻有我。
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缺點一大堆,又是在妓院長大的,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經常被我媽強迫去看活春宮,我從小到大,見慣了女人的身體。像之前李莫愁的事,小公子的事,其實我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可是我在那個環境下,麵對著她們,我並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甚至覺得這麼做很正常啊,我隻是為了戲弄她們,心裡沒有一點綺念的。
可是離開了那個環境,我就知道這麼做不對了,我不想讓你對我失望,不想讓你生我的氣,所以我就忍不住對你撒謊,說不定你不會猜到呢。”
他說到這裡,擔心賈珂會以為他接下來又這麼做了,連忙補充道:“但我現在知道了。我跟你發過誓以後,遇到過好幾個向我投懷送抱,寬衣解帶的女人,我都乖得不得了,沈璧君向我含情脈脈地訴說衷腸,我甚至把她氣得跳窗跑了。”
賈珂一言不發地聽著王憐花說話,心中轉過好幾個念頭,暗自琢磨應該怎麼跟王憐花說。
這時聽到沈璧君跳窗跑了,賈珂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道:“你跟她說了什麼話,竟把她氣得跳窗逃跑了?”
王憐花見賈珂好奇,便將那天晚上他跟沈璧君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述說一遍,又道:“我小時候從家裡逃出來,為了避開追在我身後的那些白雲牧女,確實在她家借住過幾天。其實我早就把她忘了,沒想到她竟然一直記著我。”
賈珂笑道:“當然啦,我們小花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小孩子,我也把小花放在心上,足足記了九年呢。”
王憐花在賈珂的臉上親了一口,笑道:“你不一樣。”
賈珂笑道:“哪裡不一樣啊?”
王憐花想了想,笑道:“當時沈璧君臉上沾滿了淚水,便如雨後的一枝梨花,片片花朵上沾滿了淚水,清麗不可方物,確實無愧天下第一美人之稱。但我瞧了她一眼,就轉身回房,玩你的大兄弟了。她容貌再美,心裡再惦記我,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我隻在乎你的事情,隻在乎你有沒有惦記我。”
賈珂心中好生甜蜜,忍不住側過頭去,吻住王憐花的嘴唇。
他一麵和王憐花親吻,一麵在雪中散步。
也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終於分開。
王憐花四下張望,見到處都是山石,山石之上,覆蓋了厚厚一層白雪,月光下宛若一個個雪蘑菇,忍不住噗嗤一笑,問道:“你這是到哪裡來了?”
賈珂這些天一直待在這裡,早就將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峰轉遍了,隻是這時山石樹林,河流山路,全都銀裝素裹,他一時也分辨不出來,這裡到底是哪裡。
他抱著王憐花,繼續往上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笑道:“原來是這裡!憐花,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說罷展開輕功,向山頂奔去。
過了一會兒,兩人來到一道峽穀之前。
賈珂將王憐花放了下來,笑道:“要進那個地方,得從這裡下去,我可沒法抱你了。”
王憐花更加好奇,向峽穀望了一眼,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漆黑,一片片雪花落將下去,穀底也看不到一點白色。
他跳到賈珂背上,雙手摟住賈珂的脖頸,雙腳勾住賈珂的腰,笑道:“這裡不會和殺人崖一樣,下麵是一片沼澤吧。”
賈珂擔心王憐花身體太累,抓不住自己,從懷裡拿出一條繩子,將王憐花緊緊捆在自己身上,然後一麵使出“九陰白骨爪”,沿著峭壁下去,一麵說道:“這下麵就是咱們剛剛待的那個小鎮,我要帶你去的地方,是在這峭壁上。”
這峭壁本就陡峭,上麵又結了一層極厚的冰雪,光滑無比,賈珂雖然輕功極佳,又用“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每向下挪動一步,就將一隻手的五根手指深深插入冰雪和岩石之中,攀爬的時候仍是十分小心。
其實賈珂前些天就已來過這裡了,但是今天晚上風雪太大,他當時留下的那些五指孔洞,大多都已無法辨認,他隻能重新開出一條攀爬的道路來。
這樣爬了一會兒,兩人來到一個平台之上。這平台約有十餘丈方圓,一麵貼著峭壁,三麵貼著虛空,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冰雪,除了幾塊石頭以外,再沒有其他東西。
賈珂將王憐花放了下來,解開兩人身上的繩子,收入懷中。
王憐花握住賈珂的雙手,問道:“冷不冷?”
賈珂笑道:“沒事,我之前幾次過來,都是從冰雪上爬下來的,早就習慣了。”
他說完這話,牽著王憐花的手,來到峭壁之前。
王憐花一麵給他暖手,一麵向前看去,隻見左側峭壁上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穴,不禁一笑,說道:“咦,這不是桃花源嗎?”
桃花源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是秦時的百姓為了躲避戰亂,找到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東晉時候,一個漁人沿著溪水行船,遇到一片桃花林。他穿過桃花林,就見桃花林的儘頭,是一座高山,山上有個小洞。漁人鑽進山洞,就來到了桃花源。
王憐花見賈珂要帶他爬進這個洞穴,去一個好地方,和《桃花源記》中記載的去桃花源的方法十分相似,於是開玩笑說這裡是桃花源。
賈珂一笑,說道:“我怎麼沒想到桃花源啊!咱們找兩個鬥笠,戴在頭上,可不就是兩個漁翁了麼。”
他一麵說話,一麵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晃亮後叼在嘴裡,聲音含糊地道:“山洞裡沒有彎路,就是有一段路十分狹窄,得縮骨進去。”然後俯下身去,鑽進山洞,王憐花跟在後麵。
兩人在狹窄的山道中爬行數丈,突然之間,一陣夜風吹來,山道中滿是花朵的芳香。
王憐花跟在賈珂後麵,夜風都給賈珂擋住了,他見賈珂口中那支火折子的火光晃了幾晃,便知洞口就要到了。
不過須臾,賈珂已經爬到洞外,王憐花又爬行幾步,也從山洞裡爬了出來。
賈珂站在洞外,伸手扶了王憐花一把,王憐花雙腳落在地上,隻覺腳下柔軟之極,竟是一片茵茵綠草。
王憐花放眼望去,山穀四麵環繞高山,山峰上白雪皚皚,穀中卻溫暖如春,紅花綠樹,鬱鬱蔥蔥,天上一片片雪花飄將下來,落在樹葉之中,落在綠草之上,很快便融化成水。
王憐花真沒想到,這幾座山峰之間,竟然藏著這樣一個仙境一般的山穀。
他欣賞一會兒,見六七隻白兔在草地上奔跑嬉戲,跳起來去吃飄下來的雪花,七八頭黃羊在草地上低頭吃草,見到他們,也不躲避,十四五隻猴子在樹枝上跳來跳去,時不時摘個果子吃,不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顯然穀中還有溪流或是瀑布,不禁向賈珂一笑,說道:“這裡還真是桃花源,就是沒有秦時的遺民。”
賈珂伸手摘了樹上幾個果子,笑道:“你可以把這些猴子當成秦時的遺民嘛,嗯,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裡,很久沒和外麵的人見過麵了,所以和咱們語言不通,沒法和咱們交流了。”說著遞給王憐花一個果子。
王憐花哈哈大笑,說道:“他們和咱們語言不通,這我可以理解,但他們為什麼住著住著,身上的毛就這麼長了?是因為沒有衣服穿,於是一代比一代毛發濃密,最後變成現在這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