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時候隻敢自己在心裡想想,從不敢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隻是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絕不可能變為真實,哪知有朝一日,柴玉關竟會如他幻想的那樣,在他麵前,對當年的所作所為,流露出悔意來?
可是……
可是他已經過了渴望父親疼他,愛他的年紀了。
何況……
他目光一轉,斜睨賈珂一眼。
何況他已經是這世上最幸福,最快樂的人了。
誰吃慣了山珍海味,還吃的下柴玉關這碗放了十幾年的餿飯?
也許有人不挑剔,能捏著鼻子吃下去。
但他卻是挑剔慣了,才不要吃餿飯呢。
王憐花看著柴玉關,聲音平平地“哦”了一聲,語氣中充滿了興致缺缺,說道:“柴玉關,你知道這十幾年來,我媽一共有多少情人嗎?自從你和我媽鬨掰了,我媽就沒少把她的情人帶回來,我在家裡見過的叔叔後爹,比我從小到大吃過的米粒還多。你覺得我會對我媽心裡還有沒有你這件事感興趣嗎?
嘿,實話跟你說吧,就算此刻是我親生父親,站在我麵前,跟我說他和我媽之間的愛恨情仇,我都提不起興趣來,何況是你和我媽之間的愛恨情仇了。”
賈珂險些笑了出來,心想:“人家好不容易擺好戲台,準備跟你唱一首《釵頭鳳》,什麼‘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什麼‘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剛起了一個頭,你就在下麵嚷嚷,這出戲太也無聊,換個人來唱,怎麼這麼不給麵子啊!”
柴玉關本來雙目望天,臉上露出一絲悵然若失,聽了王憐花的話,一張臉登時宛如給一隻無形的毛刷刷了一下,臉上肌肉驀地垂了下來,神色陰沉的有些可怕。
他的喉結跟著動了幾下,但很快安靜下來,臉上神色也變得十分平靜,看向王憐花,微笑道:“本王從前就聽人說,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傷春悲秋,緬懷過去,看來本王也不能免俗,讓你們見笑了。”
他這一句話說得平靜溫和,倒真像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在和自己疼愛的晚輩說話,但賈珂和王憐花都不是瞎子,適才他那一瞬間的變化,他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王憐花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說道:“你記得就好,下次就不要在我麵前嘮叨這些事了。”右手揚起,在柴玉關身上拍了一下,便即收回了手,說道:“我昨天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王憐花的手掌一碰到柴玉關,柴玉關就覺一陣熱意自王憐花的手掌傳了過來,和昨天那種感覺一模一樣。
他本以為王憐花還要跟他提些條件,才肯幫他解毒,哪裡想到王憐花竟然這麼痛快就幫他解了毒,不由又驚又喜,又滿腹疑慮,伸手撫摸王憐花碰過的地方,眉頭微皺,說道:“本王中的毒那麼厲害,你給本王解毒,隻用手掌在本王身上拍了一下,連藥丸都不用吃,當真能驅淨毒素嗎?”
王憐花嗤的一聲笑,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說道:“你伸手過來。”
柴玉關半信半疑地將右手伸了過去,手心朝上。
王憐花拔開瓶塞,在柴玉關的手中倒了三粒藥丸,色呈碧綠,約有玉米粒大小,然後將瓷瓶塞入賈珂懷中。
柴玉關收回了手,低頭向這三粒藥丸瞧去,隻覺從顏色上來看,這三粒藥丸就不像是什麼好東西,仔細聞了一下藥丸的味,苦味中微帶甜香,有點像是花香,聞著便覺全身舒泰。
柴玉關心下遲疑,隻恨自己不是大夫,不懂藥理,問道:“這藥丸要怎麼用?”
王憐花笑道:“你願意怎麼用,就怎麼用,哪怕你用這藥丸擦鞋,我也不會說你什麼。不過三粒藥丸,我還浪費得起。”
柴玉關向王憐花瞧了一眼,說道:“那本王就吃下去了。”
王憐花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柴玉關抬起右手,要將藥丸送入口中,但不等藥丸碰到嘴唇,他又停了下來,不放心地道:“本王若是就這麼死了,你母親一定十分傷心。”
王憐花見柴玉關又用王雲夢跟他打感情牌,微微皺眉,很不耐煩地道:“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對你和我媽的愛恨情仇不感興趣嗎?實話跟你說,我不止對你和我媽的愛恨情仇不感興趣,我現在對我媽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你大概還不知道,那天我媽中了彆人的算計,武功使不出來,眼看上百支羽箭向她射了過來,她就躲到我的身後,讓中了她的‘**懾心摧夢**’的我,來幫她擋箭。你也知道中了‘**懾心摧夢**’的人,是什麼模樣。嘿,我和她的母子之情,早自那一刻起,就儘付東流了。”
柴玉關在十四歲的時候,因為手上沒錢,便將柴家三十餘口人通通毒死,以便繼承柴家的萬貫家財。這三十餘口人,不止有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和他母親爭寵的姨娘,還有他的親生父親,親生母親,祖父和祖母。
這些人都是柴玉關的骨肉至親,柴玉關僅僅因為他們妨礙他在外麵花天酒地,就奪走了他們的性命。這時聽說王雲夢竟然躲在王憐花身後,讓王憐花幫她擋箭,柴玉關推己及人,心想倘若這麼做的人是他母親,那他和母親還有什麼母子之情可言,他隻會加倍向母親報複回來,王憐花當然也是如此。難怪王憐花對他和王雲夢的愛恨糾葛一點興趣都沒有。
柴玉關在王憐花麵前,一直隻有兩個籌碼,一個是王雲夢對他的感情,另一個是他曾經照顧過王憐花,現在王憐花和王雲夢恩斷義絕,王雲夢對他的感情,自然沒法威脅到王憐花了。
柴玉關心中暗恨:“好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娘們!本王可要被你害死了!”突然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搖頭微笑,說道:“本王知道,你絕非那等無情無義的人。你嘴上說,你和你母親已經恩斷義絕,可是你聽到本王說,本王現在的武功未必會輸給你母親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出言維護你母親,可見你心裡,還是有你母親的。”
王憐花見柴玉關抓著他剛剛說的那句話大做文章,心下有些後悔,正自琢磨應該如何圓回自己剛剛的失態,就聽賈珂微微一笑,說道:“柴先生,你大概是對我的好嶽母舊情難忘,所以想要幫忙緩和她和憐花的關係。你這份好意,我們心領了,但這種話,你說也是白說,還是省省力氣吧。
我第一次去憐花家裡,我的好嶽母就在我麵前寬衣解帶,要我娶她為妻。前一陣她從我們家將憐花綁走,生怕我過得太舒服似的,還派她的手下冒充憐花的外室,帶著一個嬰兒冒充憐花的私生子,跪在我們家門前,求我讓她的孩子認祖歸宗。
這兩件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有句話說:‘家和萬事興。’偏偏我那位好嶽母,一直不希望我和憐花過得太好,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舉動,來讓我和憐花分開。這樣的嶽母,我惦記不起。這樣的母親,憐花更惦記不起。
你願意將她放在心裡,就將她放在心裡,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們管不著,但你不要推己及人,以為我們和你一樣,都願意將她放在心裡。憐花剛剛反駁你那句話,隻是因為比起我的好嶽母,他看你更不順眼。你剛剛那句話,要是換個人來說,憐花也就平平淡淡地‘哦’一聲,對吧?”說到最後,側頭向王憐花一笑。
王憐花嘿嘿一笑,說道:“對極啦!難道我長得和閔損一個樣嗎?不然怎會有人覺得,我王某人竟是衣以蘆花,還能以德報怨的人?”
閔損是魯國人,年少時母親去世,不久父親續弦,生下了兩個弟弟。有一年冬天,後媽給三個孩子做了新衣,給兩個親生兒子做的新衣,裡麵放的是棉絮,給閔損做的新衣,裡麵放的是蘆花。
後來閔父發現了這件事,決意休了後媽,閔損含淚跪在地上,懇求父親不要休了後媽,說後媽在家裡,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受苦,後媽不在家裡,三個孩子都要受苦。
王憐花提起閔損,一是說自己做不到閔損以德報怨,二是說閔損的後媽做的最過分的事情,不過是給閔損穿蘆花做的冬衣,而他的親媽做的最過分的事情,卻是為了自己的安危,就躲到他身後,拿他當擋箭牌,比閔損的後媽還不如。
他不是閔損這樣以德報怨的傻瓜,而他的親媽做的事情,更是遠比閔損的後媽過分,有這些事情在,他怎麼可能原諒王雲夢。
柴玉關一時語塞,將手中那三粒藥丸送入口中,咽了下去,說道:“如今你已履行諾言,幫本王解了毒,這裡這麼多人,都是衝著本王來的,本王不便在這裡多待,這就走了。”
王憐花搖了搖頭,說道:“你最好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柴玉關心中一驚,故作鎮定地道:“哦?你還有話跟本王說?”
王憐花淡淡地道:“我們這是去做什麼,我想你一定清楚。”
柴玉關心下安定,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問道:“你要本王幫你們一起對付西方魔教?”
王憐花淡淡一笑,說道:“不錯。”
柴玉關也是一笑,笑容中頗有譏諷之意,說道:“你若是本王的親生兒子,你要去對付西方魔教,本王不舍得看你送死,自然沒法袖手不理。但你一來不是本王的親生兒子,二來咱們幾次打交道,你從沒給本王留下情麵,本王為什麼要背叛玉羅刹,幫你對付西方魔教?本王可沒這些中原雜碎這麼閒。”
王憐花一笑,側頭吹滅了賈珂手中的燈籠。
三人從光明突然回到黑暗,眼睛都沒適應,在這一瞬之間,眼前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清楚。
王憐花笑道:“柴玉關,你當真是在西域悠閒的日子過得久了,腦袋也變得遲鈍了嗎?你當年是怎麼殺死你家裡三十餘口的,你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柴玉關在黑暗中看不見王憐花的麵容,眼睛暫時用不了,耳朵卻更加靈敏,一下就聽出王憐花這句話中流露出的冰冷惡意,登時驚出一背冷汗。想到這半個月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再傲慢自大,也不禁生出幾分恐懼,臉色灰白,說道:“你……你又給本王下毒了?這燈籠有毒?”
“生死符”本就是逍遙派專門用來折磨人的手段,發作起來痛苦難熬,比十大酷刑還要可怕,無論一個人的心性何等強硬,在“生死符”麵前,都隻能跪地求饒。
柴玉關的反應,王憐花半點也不意外,哈哈一笑,說道:“柴玉關,你果然是悠閒的日子過得久了,腦袋也變得遲鈍了。你明明知道,這裡這麼多人,都是衝著你來的,我要和你說話,不是在帳篷裡說話更方便嗎?乾嗎在外麵和你說話?
就算帳篷裡另有客人,也是賈珂和那個客人在外麵說話,咱倆在帳篷裡說話更合適吧。我隨口一說,你就信了,真不知你是怎麼平平安安活到現在的。”
這樣的話,從前都是賈珂跟王憐花說的,如今王憐花總算找到機會,跟彆人說了,說話之時,心中自是說不出的得意。
他說到最後,還歎了一口長氣,聽上去憂心忡忡,好像真在為柴玉關的安危擔憂似的,其實他仗著柴玉關看不見,一直用眼角去瞥賈珂,眼睛亮晶晶的,得意極了。
賈珂瞧見他這副得意模樣,不禁一笑,伸手握住他的一縷長發,將一截發梢豎了起來,模仿狐狸的尾巴,在空中擺了幾下,又一次大為遺憾,尋思:“人怎麼就不長尾巴呢?”
柴玉關又中了王憐花的毒,還得求王憐花給他解毒,這時聽王憐花奚落自己,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心中恨得不能自已,也隻當沒聽見,說道:“你給本王下毒,是要本王幫你們對付西方魔教?”
王憐花看向柴玉關,微笑道:“你好像也隻有這一個用處。”
柴玉關還是隻當沒聽出他的奚落之意,點了點頭,痛快答應:“好,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隻要你幫本王解毒,本王就幫你們對付西方魔教。”
柴玉關知道王憐花生性陰險狡猾,倘若他是君子,那這世上就沒有小人了。
因此他說是這樣說,其實對王憐花的承諾委實難以相信,但一瞥眼,見到的隻有賈珂。
柴玉關當年就是中了賈珂的算計,這才暴露身份,在中原待不下去,隻能逃到西域。在他心裡,天下最陰險狡猾之人,莫過於賈珂。
如果說王憐花是陰險狡猾的小人,那麼賈珂就是陰險狡猾的小人的爺爺。
他就是相信王憐花說的一加一等於三,也不能相信賈珂說的一加一等於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