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知道自己若是真如王憐花所說,在牢房裡胡說八道一通,明天自己這些胡說八道,至少能傳遍大半個興州城,後天興州城外麵的人也都知道了。
陸小鳳自己是情場上的浪子,在江湖上早有風流之名,紅顏知己眾多,自然不在意添上幾個子虛烏有的傳聞,但是何沅君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飽受養父的騷擾,最大的願望就是從養父身邊逃走。經過昨天的事,她的名聲已經被武三通毀了大半,陸小鳳要是再在牢裡胡說八道,這些胡說八道無異於雪上加霜,足以把何沅君逼上絕境。陸小鳳當然不會做這樣的事。
陸小鳳笑道:“我偶爾也會想要做一回君子。”頓了一頓,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對做君子這樣的事敬謝不敏。”
王憐花搖頭笑道:“如果做君子就是任由一個又瘋又傻的糟老頭子辱罵自己,我想這世上隻怕沒幾個人願意做君子。”
陸小鳳隻是一笑,心想:“所以你不是君子。”
陸小鳳也不是君子,但他願意為了彆人,勉強自己做一回君子。而王憐花呢,大概永遠也不會為了彆人,勉強自己做君子吧。
陸小鳳這樣想著,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王憐花至少還是願意為了一個人,勉強自己做君子的。
陸小鳳還記得司空摘星跟他說過一件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當時王憐花年紀太小,還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他中了柴玉關的色使的算計,不僅中了迷藥,還被色使易容成了一個醜八怪。賈珂為了抓住柴玉關,就請司空摘星把他易容成王憐花當時那副醜模樣,把洪七公易容成色使,和洪七公一起去找柴玉關,把王憐花留在了客棧。
王憐花初時體內迷藥沒有解開,隻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閉著眼睛,仿佛是在睡覺,後來迷藥藥效剛一消退,王憐花就從床上跳了起來,穿上鞋子,便往外跑。
當時陸小鳳不在客棧,司空摘星知道王憐花是要去找賈珂,自然不能讓他去,免得他在路上出事,王憐花卻毫不領情,冷冷地看了司空摘星一眼,說道:“讓開!”
雖然司空摘星一直不肯承認,他當時被王憐花這個六歲小孩的氣勢嚇到了,但他也沒法否認,王憐花瞪了他這一眼以後,他確實在原地呆了一下,在這瞬息之間,王憐花就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賈珂和王憐花一起回到客棧,找司空摘星卸掉臉上的易容,雖然王憐花一直陰沉著臉,臉色看上去比先前還要難看,氣勢卻柔和了很多,再不似先前那樣可怕了。
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陸小鳳一直沒法把王憐花當作朋友,因為他覺得王憐花根本不把他們當作朋友。
因此從前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王憐花隻把賈珂當作朋友,卻不把他和司空摘星當作朋友,難道是他和司空摘星哪裡不好嗎?後來他才明白,原來王憐花待他們和待賈珂不同,不是因為王憐花隻把賈珂當作朋友,不把他們當作朋友,而是因為王憐花把賈珂當作了情人。情人和朋友當然是不一樣的。
陸小鳳知道王憐花為什麼差彆對待他們和賈珂以後,心裡舒服了很多,加上有賈珂這條紐帶連接著他和王憐花,陸小鳳還是願意把王憐花當成朋友的。
但是朋友和朋友也是不同的。
陸小鳳可以隨便開賈珂的玩笑,他知道賈珂絕不會生他的氣,如果賈珂在場,他也可以開開王憐花的玩笑,但是賈珂現在不在,這裡隻有他和王憐花,他不僅不好跟王憐花開玩笑,說王憐花不是君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該跟王憐花說些什麼。
王憐花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甚至覺得陸小鳳現在這副如坐針氈的模樣有趣極了。如果陸小鳳坐的真的是針氈,那就更有趣了,他非常愉快地想著。
王憐花從懷裡取出幾張白紙,一根細長的木筒,從筒中倒出一根炭筆,從容道:“陸小鳳,你還記得‘武林八美’嗎?”
陸小鳳在和美女有關的事情上,記性總是特彆的好,說道:“當然,那是八座雕像,放在水裡,就會在水中翩翩起舞,衣服也會一件件落下來。”說到最後,忍不住乾笑一聲。畢竟那八座雕像,既有王憐花的母親王雲夢,又有賈珂的母親——或是名義上的母親——月神,陸小鳳跟王憐花說起“武林八美”,心中的尷尬可想而知。
王憐花道:“你既然記得‘武林八美’,應該也記得這八位美人都是誰吧。”
陸小鳳隻能點頭,心想:“我當然記得,裡麵有你媽媽,還有你婆婆……”突然之間,臉上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你是想要問我‘墨玉夫人’的長相?”
王憐花笑道:“總算你想起美女,還沒有忘記正事。雕刻那八座美人雕像的工匠,一定親眼見過那八位美人,所以將那八座雕像都雕刻得惟妙惟肖,熟悉她們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那八座雕像雕刻的是誰。雖然我沒有見過‘墨玉夫人’,但料想她那座雕像一定也是照著她本人的外貌雕刻的。隻要我照著那座雕像來雕刻姬悲情的玉像,就不怕姬苦情會看出不對來。”
陸小鳳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個好主意。唯一的問題是,過去這麼久了,他還記不記得“墨玉夫人”的長相。
陸小鳳用了半個多時辰,終於讓王憐花畫出了一幅和那座雕像有八|九分相似的畫像。王憐花將東西收進懷中,便帶著陸小鳳去找獄卒,說自己要帶陸小鳳出去辦事。
這時還是破曉之前的昏暗不明,街上行人極少,火光也隻有零星幾點。
陸小鳳跟在王憐花後麵走出大牢,冰冷的夜風夾裹著草木的清香,不斷撲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臉頰凍得生疼。
換做平時,他可能早就找個酒館,舒舒服服地喝上幾碗熱酒,或是找個澡堂,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然後在溫暖的床上睡一覺了。但是他剛從大牢裡出來,和陰暗逼仄的牢房相比,無論是這陣冰冷刺骨的夜風,還是這條寂靜無人的街道,看上去都非常可愛。
王憐花卻絲毫也不體會陸小鳳的心情,離開大牢以後,他就大步向前,走得飛快,陸小鳳隻好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不一會就來到皇宮外麵。
陸小鳳道:“咱們直接進去?”
王憐花道:“當然不,誰知道霍休的手下,現在會不會在皇宮門口站著。他若是看見我這個禦前侍衛,趁著天黑把你帶進宮來,定會覺得事有蹊蹺,說不定會懷疑你是哪個妃子養在宮外的小白臉呢。”說著向陸小鳳一笑。
陸小鳳苦笑道:“妃子也能指使禦前侍衛把自己的情人帶進宮裡來嗎?我不是應該感謝,你沒說我是皇帝養在宮外的小白臉?”
王憐花微笑道:“我倒不是不想這麼說,隻是我和西泥國這位皇帝頗有淵源,實在不好開他的玩笑。”說罷,抓住了陸小鳳的肩膀,帶著陸小鳳越過宮牆。
陸小鳳突然間被王憐花抓住肩膀,還不等做出反應,身子便輕飄飄地淩空飛起,跟著耳畔響起呼呼風聲,身子在空中移動的太快,根本看不清他們經過了什麼地方,隻覺自己宛若一條遊龍,轉眼間便穿過了一片燈海,來到一座巍峨的宮殿的外麵,一路上雙腳似乎始終沒有碰過地麵。
江湖上以輕功著稱的絕頂高手,陸小鳳見得多了,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個,但是這樣的輕功,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直到雙腳著地,王憐花放開了他的肩膀,陸小鳳才回過神來,說道:“我以前聽人說過,輕功的最高境界,就是禦風而行,以風著力,有風便能在半空中前行,走的再遠也不會落到地上。我還以為這隻不過是一種空想,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其實王憐花一路上足尖點過幾次地麵,隻是動作快若電閃,陸小鳳又是被王憐花抓在手裡,不用自己走路,是以始終沒有察覺王憐花這幾次動作,隻道王憐花一路上雙足都不曾沾地。
王憐花聽到陸小鳳的話,心中一動,帶著陸小鳳走進溪月殿,來到一間空著的房間,然後問道:“你這是聽誰說的?”
原來《逍遙禦風》中確實記載了這樣的禦風之術,隻是太過深奧玄妙,難以明白,賈珂和王憐花研究了很久,都不知道應該如何修煉。
陸小鳳認識的這個人,倘若不是信口開河,誤打誤撞說中了,那一定是知道什麼秘密。他和賈珂若能知道這些秘密,說不定就能想到如何修煉這禦風之術了。
陸小鳳道:“我是聽楚留香說的,楚留香是聽無花說的。楚留香從前和無花交情很好,兩人經常約在一起說佛論武,有一次就說起這件事來了。”
王憐花道:“無花?你可知道無花是聽誰說的?”
陸小鳳搖了搖頭,說道:“或許楚留香知道。”
王憐花沉吟著,忽然一笑,說道:“你先在這裡等一會兒,我這就把上官飛燕帶過來。”頓了一頓,又道:“你見過最美的女人是誰?”
陸小鳳一怔,誠實地道:“當然是伯母了。”
王憐花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多謝誇獎。那你見過第二美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的表妹。”
王憐花笑道:“多謝誇獎,那你見過第三美的人是誰?”
陸小鳳想了想,說道:“是黃蓉。”
王憐花笑道:“那第四美呢?”
陸小鳳好笑道:“你是打算排百芳譜嗎?”略一遲疑,又道:“我想應該是韓昭。”
王憐花知道他說的韓昭是韓千葉和黛綺絲的女兒小昭。她是一個聰明姑娘,見賈珂的心都在王憐花的身上,沒有一點地方能分給她,就識趣地離開了。自從當年蝙蝠島一彆,賈珂和王憐花再也沒有見過她,不知道她近況如何,兩人成親以後,倒是收到過她托人送來的一份賀禮。
王憐花因為當年小昭對賈珂的照顧,一直對小昭頗為感激,當然他心裡這份感激能夠保持到現在,主要是因為小昭十分知情識趣,再也沒有出現在賈珂身邊。這時聽到陸小鳳提起小昭,王憐花隨口問道:“你最近見到她了?”
陸小鳳點了點頭,說道:“先前你不是被伯母綁去了西域,江湖上還說屠龍刀在伯母手上麼,小昭聽說以後,就去杭州找江小魚。但是江小魚當時不在杭州,她找不到江小魚,就想去西域找你們,畢竟她自小在西域長大,對那裡比較熟悉,或許能幫上你們的忙。她離開杭州的時候,我正好要去杭州,我們兩個在路上遇見了,她就問我知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
王憐花聽陸小鳳提起自己被王雲夢綁架的事,心下有些尷尬,但臉上顯得若無其事,問道:“她去西域了?”
陸小鳳道:“你們沒有遇見她?”
王憐花心想:“還好沒有遇見她。如果我找到賈珂的時候,看到她跟在賈珂的身邊,我可不能保證,我什麼事情都不會做。”微笑道:“西域疆域遼闊,除了官道之外,還有千千萬萬條小道,我們沒有遇見她實屬尋常之極,便是我和賈珂,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得以重逢的。”
王憐花不想繼續聊小昭了,說道:“你彆岔開話題,你覺得第四美是韓昭,第五美是誰?”
陸小鳳笑道:“你問我這些美人做什麼?你也不怕賈珂聽到,給你當場表演一個司馬珂砸醋缸?”
王憐花哈哈大笑,隨即想到賈珂連賈姑娘的醋都吃,還吃得那麼歡,陸小鳳說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於是笑道:“我這也是為你好。上官飛燕確實是一個少見的美人,而且她身上沒有穿衣服,一會兒我把她帶到你這裡來,我真擔心你見她長得太美,把持不住,就向她繳械投降了。”
陸小鳳臉色古怪地道:“彆的我都懂,但是上官飛燕為什麼沒有穿衣服?”
王憐花笑眯眯地道:“一個女人沒有穿衣服,你覺得能是因為什麼?”
陸小鳳顯然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臉上神情更加古怪,苦笑道:“你可以給她穿好衣服,再把她帶過來。彆說她是皇帝的妃子了,就算她隻是一個農夫的妻子,這個農夫若是知道我看過他的妻子不穿衣服的模樣,也一定會拿出自己所有的力氣,舉起鋤頭,砍向我的腦袋的。”
王憐花微笑道:“我要把不穿衣服的上官飛燕交給你,焉能不事先詢問皇上?皇上因為上官飛燕的事,不敢再相信身邊的人,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可疑,我和賈珂又不方便給上官飛燕穿衣服,皇上從來沒給彆人穿過衣服,自然不肯為上官飛燕破例,所以這件事隻好交給你了。反正你從前給那麼多女人脫過衣服,一定知道怎麼給她們穿上衣服。
你是小雞,又不是驢子,從來隻有‘卸磨殺驢’,何曾有過‘卸磨殺雞’?你放心,隻要你沒有被上官飛燕的美貌迷住,對她言聽計從,幫她對付皇上,你的腦袋就能安安穩穩地待在你的肩膀上。”
陸小鳳歎了口氣,說道:“我都已經來這裡了,好像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王憐花微微一笑,心中想的是:“你確實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嘴上說的卻道:“你不是沒有第二個選擇,你隻是不想去選第二個選擇罷了。”
陸小鳳一笑。
他突然發現,王憐花有時候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王憐花離開房間,很快抱著一卷被子走了回來。他將這卷被子放到地上,又將手裡拎著的一個包袱扔到椅子上。
陸小鳳低下頭去,想要看看上官飛燕到底多麼漂亮,可惜屋裡沒有點燈,隻有走廊上的燈光照了進來,朦朦朧朧的燈光中,什麼也看不清楚。
陸小鳳拿出火折子,問道:“可以點燈嗎?”
王憐花道:“當然。”
陸小鳳晃亮火折,見桌上放著一盞宮燈,便用火折點亮宮燈。他拿起宮燈,低頭一看,隻見一個少女全身裹在被子裡,隻露出一個頭來。
那少女一頭長發也在被子裡,腦後的頭發蓬鬆的散開,像是一個蘑菇,皮膚白膩,容色端麗,這時睡得很沉,閉著雙目,神情放鬆,眉眼間顯出幾分稚氣,嘴角微微上翹,似乎做了一個好夢,果然是一個少見的絕色美女。
王憐花看著陸小鳳,說道:“她好看嗎?”
陸小鳳歎了口氣,說道:“她若是不好看,這世上就沒有幾個美女了。”
王憐花道:“她醒過來的時候更好看,不僅會對你眨眼,會對你笑,還會跟你說甜言蜜語,告訴你,你可以對她做任何事情。”
陸小鳳點了點頭。
王憐花笑道:“我現在就把她的穴道解開,半個時辰以後,再來找你。”說罷,俯身解開上官飛燕的昏睡穴,然後走到外麵,關上了屋門。
陸小鳳沒有去看屋門,他一直低頭在看上官飛燕。
這時上官飛燕的昏睡穴已經解開,她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看便要醒轉過來。
陸小鳳忽然發現,她的睫毛又黑又長,垂在她的眼睛下方,襯得她的皮膚格外白膩。這時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比剛剛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樣還要動人。
陸小鳳看著她,忽然閉上了眼睛。
在他陷入黑暗的刹那之間,他就聽到麵前響起一道陌生的女人聲音:“你為什麼要閉上眼睛?”聲音又溫柔,又甜美,像是一道美味的點心,吃進嘴裡,甜在心裡。
陸小鳳道:“因為這屋子很小,而我又一向經不起誘惑。”
上官飛燕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睜開眼睛,就見上官飛燕坐了起來,微笑著看著他,棉被垂了下來,落在她的腿上。
她無疑是一個很美的女人,現在離開了棉被的遮擋,更是美得讓任何男人都無法移開目光。
但是陸小鳳發現,自己想要抵擋她的誘惑,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隻要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變成她的樣子,他身上什麼火都會立刻熄滅。
陸小鳳道:“你可以先把衣服穿上。”
上官飛燕抬起了手臂,但是很快無力地垂了下來,抬頭看向陸小鳳,臉上露出哀求之色,說道:“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你可以幫幫我嗎?”
陸小鳳看著上官飛燕,想象自己光著身子,坐在地上,腿上蓋了一條棉被,手臂虛弱無力地抬了起來,隨即垂了下來,臉上露出哀求之色,柔柔弱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既有些想吐,又想給上官飛燕一拳,讓她正常一點,不要給他出這些難題。
上官飛燕見陸小鳳看著自己,身上一動不動,臉色已經發青,不由一怔。
她在男人麵前向來無往而不利,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即使是剛剛那個討厭鬼,說的話把她氣得半死,也不會對她露出這種表情來。
上官飛燕眨了眨眼,說道:“你若是不肯幫我把衣服穿上,不知你肯不肯幫我把衣服拿過來?”
她現在這副模樣可正常多了,陸小鳳在心裡鬆了口氣,說道:“當然。”說著拿起那個包袱,遞了過去。
上官飛燕打開包袱,見包袱裡的衣服,是今天晚上自己穿的那幾件,於是拿出一件裡衣,一邊展開裡衣,一邊問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陸小鳳道:“現在還不可以。”
上官飛燕柔聲道:“那什麼時候可以?”
陸小鳳想了想,說道:“等你老實交代你和公孫蘭的計劃以後,我也許可以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