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寒光搖頭輕笑,他就知道,她肯定鑽牛角尖了。自從第一個路人說了皇帝無用那番話後,她就格外沉默。
多麼可笑,玄帝自己都沒有反省過他有沒有為天下生靈做過實事,她一個不掌權、不斂財、全部時間都為了滿足他人期待的神女,卻在反思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餘。
黎寒光說:“這隻是一幅畫,他們都是假的。”
“可道理總歸是真的。
黎寒光看著她消沉黯淡的眼睛,再一次敗下陣來。其實他不應該表態,在任何時候,表達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可是他不忍心。她那麼努力成為一個世人眼中的美好神女,為此堅定不移、不知疲憊,哪怕前世玄帝的統治輕易就被他推翻,哪怕被他兵臨城下,她依然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義的。
他不忍心她眼中的光熄滅。既然是太陽,就應該永遠耀眼,永不墜落。
黎寒光慢慢說:“天界不需要五帝,但是,並不代表這種天下大公、無為而治的方法是對的。不允許惡,以道德治國,隻會誘發更大的惡。”
羲九歌聽到這番話一點都不意外,前世他後期的作為已經證明了他的想法。曾經羲九歌能堅定不移地指責他是亂臣賊子,現在,她開始遲疑了。
究竟是他犯上作亂,不忠不孝,還是他順天應命,推翻了腐朽的前朝君王?
羲九歌對黎寒光一直存有偏見,她知道他後期會作惡,所以最開始想殺死他,後來想引渡他,說白了都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心態,她自認為是在拯救他。羲九歌頭一次放下成見,以平等的心態和黎寒光交流:“你為什麼覺得五帝是多餘的?如果給你一個機會推翻他們,你會怎麼做?”
黎寒光默了片刻,笑道:“神女,這些話大逆不道,你是在給我挖坑。”
“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羲九歌正色道,“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立誓。”
羲九歌見他不動,正要抬起手掌發誓,被他飛快握住手心:“不用。”
黎寒光盯著她的眼睛,裡麵似乎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我相信你。”
這可能是兩世以來,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他。而且黎寒光知道,她問的是另一個“黎寒光”。
黎寒光明白他說這些話愚蠢又危險,除了過早暴露自己沒有任何用處,但他還是忍不住。這是第一次有人關心他的想法,這一刻他是千年之後篡位自立、闖入她新婚洞房的帝寒光,而不是現在這個披著失憶的皮,滿口謊言的騙子。
黎寒光給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指尖緩慢摩挲:“現在我無權無勢,說這些話顯得很自大。但如果我有這個機會,我會。”
羲九歌問:“為什麼?”
“建功立業,改朝換代,哪需要什麼為什麼呢?”黎寒光問,“神女,你殺過人嗎?”
“殺過。”羲九歌毫不猶豫答道,“但我所殺之人,皆是惡人。我殺了他們,是除魔衛道。”
黎寒光短促地笑了聲,說:“而我不一樣,我所殺之人有好人也有壞人,有慈愛的父親也有懷孕的母親,我殺他們不因為對錯,隻是因為他們威脅到我。今日我不殺他們,明日便是他們殺我。若我有選擇顛覆五帝,必然也是類似的原因。”
羲九歌聽到,簡直不可置信:“你是說,你起兵謀反,無關正義,隻是為了自己?”
“為了活著,難道還不重要嗎?”黎寒光說,“一個人若活不下去了,無論他做什麼,都不是錯。”
羲九歌無法接受這種觀點,說:“你這是自私。”
黎寒光點頭,坦然承認:“沒錯。可是連牲畜都隻喂養自己的孩子,這個世道,唯有自私才能活著。”
羲九歌詢問黎寒光隻是突發奇想,她想知道他到底經曆了什麼,為什麼後麵會做那些事。但現在,她意識到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他仿佛天生就是魔道,就算他後麵沒有經曆磨難,他也會步入歧途。
他就是天生魔種。
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一輪虛假的明月高高懸掛在夜幕,樹葉沙沙作響。屋裡沒有點燈,兩人對坐在黑暗中,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唯獨彼此的眼睛亮如星辰,裡麵卻堅守著截然不同的道。
羲九歌定定注視著他,他收起慣常那副笑模樣,過於漂亮的臉失去糖衣,顯露出真實的鋒銳來。羲九歌想,這才是真實的他,一個心機深沉、無情無義,明知對方是他的父親,還能滴水不漏隱藏一千年的人。
羲九歌說:“你這樣的人沒有仁愛之心,沒有責任道義,終不是正道。即便你僥幸成功,也不會成為一個受人認可的君王。你以陰謀起家,將來,也會被同樣玩弄陰謀的人拉下馬。”
“正道……”黎寒光聽到笑了聲,慢悠悠問,“除魔衛道這個詞我已經聽過太多次了,可是,什麼是正道,是誰來規定正道和魔道?神女,你生來就在天界,那你可知凡間人分黎民百姓,曾經歸順九黎族的人叫黎民,天生低人一等,世世代代都是賤籍;而歸順軒轅氏、神農氏的人可以擁有姓氏,合稱百姓,是天生的貴族。按天命的說法,賤籍就該安心做奴隸,想逃脫便是大逆不道。可是,黎民的命也是命,他們並不是喜歡做奴隸。他們隻是想活命而已,為什麼成了魔道?”
“正道就是正道,魔道就是魔道。”羲九歌每一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過分執著自身得失,終會入魔。逆天而行,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會得以善終。”
黎寒光在黑暗中靜了靜,低低一笑:“可是,我偏不認命。”
羲九歌覺得說到這裡,已無需再談下去了。她壓著裙角起身,說:“我會信守承諾,今日之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可是,等出去後,我們依然不會是朋友。”
黎寒光唇邊勾出一絲嘲諷的笑,低不可聞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願意認。哪怕他們遲早會有一天反目成仇,哪怕他可能不得不強迫她、威脅她,強留她生活在他身邊,他依然不願意放手。
神阻他,他便殺神;魔阻他,他便屠魔;天阻他,他便逆天。
早在五歲那年,他因為沒有食物餓得氣息奄奄,他便抓著地上的土發誓,他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感受這種任人擺布的滋味,他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羲九歌大步往門外走去,屋內沒有點燈,桌椅擺設都籠罩著一層朦朧的黑,但畫中世界並不限製靈氣,羲九歌依然擁有法力,區區黑暗並不影響她行動。
羲九歌走到門口,正要拉門時,背後傳來一道清冷慵懶的聲音:“神女,這裡的人對帝王貴族十分抗拒,我們的身份最好不要暴露。”
羲九歌聽到這話很嫌棄:“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我當然知道。”
“我今日對外宣稱是我們是師兄妹,後來結為夫妻,在四處遊曆。為了避免日後露餡,我們的說法最好統一。”
羲九歌挑挑眉,也不急著出門了,緩緩轉過身來:“你是真的把我當三歲小孩。你說我們是什麼?”
黎寒光心想他的心思難道暴露了嗎?不應該啊,她對情愛十分遲鈍,因此不通人情世故,有些時候會顯得格外天真。他這一路都在觀察她,自認對她還算了解,難道這次他翻船了,這麼快就被她看穿真實意圖了?
黎寒光正想著如何補救,緊接著就聽到羲九歌問:“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師兄妹?”
黎寒光沉默了很久,說:“我們在同一處上學,我虛長你三百歲,我以為,我們還當得起師兄妹。”
“論起輩分來,你應該叫我一聲天祖母。”
黎寒光深吸氣,每當他覺得無論發生什麼他都可以掩飾自己情緒的時候,羲九歌就會出來提醒他,他不行。黎寒光到極致都笑了:“你不關心夫妻名分,反而關心輩分?”
“夫妻是假的,但輩分涉及尊卑,不能亂。”
黎寒光覺得頭暈,皮笑肉不笑嗬了一聲,道:“你剛剛還說隱藏身份,一旦搬出你的輩分,天界誰猜不到你是明淨神女?”
“我可以吃些虧,略降兩輩。“
“你還覺得你很有理?”
羲九歌轉身,毫不留情地甩門出去了:“本來就是你無理取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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