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玖兮垂頭揪自己手指,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頂。謝韞容看著眼前完全不覺得自己錯了的四妹妹,隻覺得渾身無力。
謝韞容是最典範的世家女,飽讀詩書,精通樂器,笑不露齒,行不露足,說話永遠不疾不徐,多年嚴格教養已讓她的靜浸入骨子裡。但對上謝玖兮,謝韞容學過的世家規範毫無用處。
謝韞容知道四妹妹從小就不太一樣——和普通孩子相比,她實在太沒心沒肺了,或者說,冷心冷肺。普通孩子會爭奪長輩寵愛,會敏感自卑、大哭大鬨,可是謝玖兮從來沒有。
謝韞容以為隻是因為她還小,等她長大了,自然會懂人情世故。可是沒想到,謝玖兮還沒長大,就已經乾出扒男郎衣服這種事了。
照這樣下去,等她長大還了得?
謝韞容又氣又無奈地瞪了謝玖兮一眼,斥道:“皎皎,蕭二郎是客人,你怎麼能如此冒犯客人?”
謝玖兮低低反駁:“我又沒有,我在幫他上藥。”
蕭子鐸對謝韞容行禮,道:“四表妹和我不過玩鬨罷了,大娘子不要責備四表妹。”
謝玖兮回頭,不悅道:“我是你姐姐。”
“皎皎,閉嘴。”謝韞容肅著臉瞪謝玖兮,謝玖兮撇撇嘴,不再說話了。蕭子鐸主動給台階說這是玩鬨,謝韞容順勢道:“皎皎她調皮頑劣,讓蕭二郎見笑了。二姑母正在前麵找二郎呢,夕顏,帶二郎下去整理儀容,然後送二郎回去。”
蕭子鐸回禮,安安靜靜走了。他出門前餘光輕瞥,看到謝玖兮一臉不情願,看到他的視線,還不忘用嘴型道:“我才是姐姐。”
侍女帶著蕭子鐸去往另一間靜室,放下水、巾帕等物後就安靜告退。蕭子鐸看到壓在帕子下的傷藥,眸光古井無波。
謝韞容進來時想必看到了蕭子鐸身上的傷痕,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問,主動遣散侍從,讓他自己整理衣服,卻又在暗處準備了膏藥。
蕭子鐸按住剛才被謝玖兮折騰過的傷口,心道謝家大娘子果然處事周全,不愧是欽定的太子妃。謝玖兮有這樣的姐姐護持著,難怪天真又坦率。
可惜,謝韞容的溫柔隻會留給謝玖兮,絲毫不會施舍給蕭子鐸。現在,謝韞容想必在警告謝玖兮,以後不許再和他接近吧。可惜,他還以為,他終於找到朋友了。
等蕭子鐸出去後,謝韞容再也不給謝玖兮留顏麵,沉著臉道:“皎皎,你剛才在做什麼?你是一個女郎,怎麼能拉男郎的衣服?”
謝玖兮不服氣:“我在給他上藥。”
“他又不是你的夫婿,你給他上什麼藥?”謝韞容氣得不輕,她知道男女大防這種話謝玖兮也聽不懂,便直接下結論,“以後蕭子鐸,不對,任何男郎你都不許碰他們的身體,更不許他們碰你的身體。直到以後定親,你才可以和未婚夫接觸,知道嗎?”
謝玖兮悶悶不樂應是。謝韞容看著她這副不諳世事的樣子,不由深深歎了口氣:“皎皎,過了年你就七歲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了。我過兩年就要進宮,沒法再處處護著你,你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謝玖兮抬頭問:“為什麼?進宮後,大姐姐就不是我姐姐了嗎?”
謝韞容道:“我當然惦念著你,但一入宮門深似海,陛下寵愛殷淑儀,對東宮多有不滿。若我成了太子妃,自然要謹言慎行,恐怕無法時常出宮。你自小沒了父母,又這般能闖禍,要是沒人護著可怎麼辦。”
謝玖兮道:“我不要見不到大姐姐。你不能出宮,那我進宮好不好?”
謝韞容聽到咯噔一聲,忙肅容道:“皎皎,不可妄言皇室。以後,不許在任何人麵前說進東宮、進皇宮的事,知道嗎?”
謝韞容看著謝玖兮才六歲就已經顯出天資絕色的麵容,心中不無擔憂。建康諸人都稱讚她洛神再世,但依謝韞容看,謝玖兮才是真正的神仙之姿。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祖母將謝玖兮藏在深宅裡,就是怕惹是生非,但她的美貌終究藏不住,若皎皎今日的話傳到有心人耳朵裡,不知道要如何編排。
謝玖兮不明白謝韞容為何如臨大敵,但大姐姐的話,她無條件聽從。謝玖兮想到馬上就見不到謝韞容了,怏怏不樂:“大姐姐,我不想和你分開,皇宮一定不是什麼好地方,你不要去好不好?”
謝韞容被她這話逗樂了,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說:“不得無禮,皇宮哪是你能說的?祖母還在前麵等你,二姑姑今日帶來了蕭家郎君小姐,不能怠慢,我們該去前廳見客了。”
謝玖兮換了身衣服,謝韞容親自散開她的頭發,給她重新紮了整齊的發髻。但謝玖兮心情低落,連被抱到前廳也懨懨的。謝穎看到謝玖兮卻很喜歡,立刻將一個錦衣玉帶的男郎拉到麵前,道:“娘,真巧,子鋒和皎皎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連時辰都隻差幾刻鐘。看來,他們表兄妹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謝老夫人很明白謝穎的心思,蕭道這些年節節高升,手握重兵,但在文臣中的力量並不強。而謝家在建康盤踞百年,最鼎盛時朝堂上一半官員皆姓謝,謝家的女兒不似公主,勝似公主。謝穎雖然也姓謝,但終究是個庶女,如果能和一位真正的謝家貴女聯姻,蕭道在朝中無疑會如虎添翼。
謝老夫人對此樂見其成,門閥世家為了鞏固權勢,這些年彼此通婚,早已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格局。謝老夫人這一脈是謝氏嫡係,但子嗣並不昌盛,大房嫡女謝韞容要入宮為太子妃,二房是庶出,三房早逝,隻留下謝玖兮這一滴血脈。
世家注重血統,連帶著也十分在意嫡庶,每一個嫡女的婚事都要精打細算,萬不能浪費了。謝家已入宮一個女兒,沒必要再搭進去一個,許給蘭陵蕭家倒也不錯。
謝老夫人有意讓謝玖兮和蕭子鋒培養感情,說:“彆拘著他們了,讓孩子們自己去外麵玩吧。”
侍女們應諾,立即有丫鬟、奶娘圍上來,領著各自的小主子走。蕭子鋒走到謝玖兮身邊,有些緊張:“四表妹,我們一起走吧。”
謝玖兮聽到身後提起“東宮”、“太子”等詞,她心思立即飛到後麵,中間似乎有人來和她說話,她隨意嗯了兩聲。謝玖兮全部心神都在偷聽謝老夫人和謝穎的話,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她和蕭子鋒被眾人簇擁著離開後,有一個人落在最後,默默看著他們。
明明周圍全是奴仆,可是,沒一個人注意到他。
謝穎攜子女回娘家小住,一整日謝家都在忙著安置姑太太和表公子們,直到入夜,一輪圓月爬上冷江,謝家丫鬟們才終於能清閒些。
榮壽堂裡,謝老夫人已經換上就寢衣服,靠在榻上捶腿:“年紀大了,不中用了,下午才見了會客人就腿疼。”
謝韞容挑了挑炭盆,將火撥亮,跪坐到謝老夫人身邊輕輕捶腿:“祖母,建康冬日濕冷,您要注意保暖。孫女新得了一匹狐皮,說是北地那邊傳來的,正好給您裁件護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