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天將欲晚, 跟著裴嘉憲一路下了樂遊原,太陽都要落山了。
羅九寧騎著的, 是匹老馬, 這種老馬, 經過太多人騎,也經曆過太多的事情,就仿如人到暮年,心態都給磨平了, 走起來緩緩兒的,晃晃悠悠,但是極穩。
她穿著的,還是今天去昇平閣時的衣裳。
要為應秋景,格外穿著大袖,此時長袖四散拂風,在夕陽下,倒是美不勝收。
羅九寧是側坐著, 在馬上坐了半個晌辰,全然不像跟著裴靖去平泉度的那一回, 雖說也是半個時辰, 但下了馬之後, 她半個月的時間都在腰疼。
想一想, 這大概就是成年男子和少年郎的區彆, 裴靖與她在一起, 雖說也歡喜, 但總歸是她牽就他,順著他,一切以他的高興為準。
裴嘉憲則不同。
他雖什麼都不說,潤無細無聲的,凡事,總是他趨著她,順著她,以她為主的。
從原上下來,視野就沒有在原上時那麼的開闊了。
而從樂遊原下來,前往曲江池的這一段兒,是近郊,又還是肥沃之地,沿途遍植著的,全是各類果樹,此時滿樹琳琅,正是豐收時。
晚風吹來,處處碩果,掛了高高的柿子,垂彎了枝的小河梨,還有那一簇簇的彌猴桃。
裴嘉憲策馬在後走著,見羅九寧忽而勒停了馬,仰頭望著顆柿子樹發呆,旋即策馬過來,揚頭看了看,忽而自頭上抽下玉簪來,對著一枚柿子打了上去。
羅九寧眼看柿子在眼前,拿袍袖一兜,柿子已然落到了她懷中。
“孤十五歲那年,偷到兩匹馬,跟裴靖兩個從原上策馳而下,因為聽說曲江池畔有場夜蹴,馬是全部從西域貢來的好馬,而夜蹴的球手,也是從西域而來的栗特女子。
那些栗特女子不比漢家姑娘們保守,而且身姿健碩,力量蠻大,擊起馬球來力量十足,男兒本好武,我帶著裴靖,於是就想去見識個新鮮。”
裴嘉憲說著,撿過柿子來,掏出絹帕來擦了擦,問羅九寧:“吃是不吃?”
柿子在樹上的時候,雖說顏色鮮豔好看,但是真要吃,那是要摘下來再放上許久的。
羅九寧咬了一口,又硬又澀,連忙一口吐了,卻是欠腰,又將那半枚果兒放到了樹枝上。
“扔了即可,為何非得要放到樹枝上去?”裴嘉憲問道。
羅九寧小心翼翼的將果子擺好了,道:“我不吃,但總有些麻雀鬆鼠要餓肚子,留著給他們吃,豈不更好?”
裴嘉憲讚道:“好想法。”
倆人繼續往前走著,秋風席涼,於這茂密的果林間穿梭,此時處處皆是一片炊煙之聲。
策馬走完了這片果林子,便是曲池,遙遙在望。
而今天,恰又逢重陽,事實上皇上腿疾才好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又在此舉行擊鞠,而擊鞠的,自然是新從西域貢過來的美人們。
皇帝天生善武,也喜歡看女子們於馬上,飛馳著來一場擊鞠比賽,有時候他高興了,甚至會親自上場,與那些蠻族女子們來上一場。
完事之後,還要那些蠻族女子們陪著自己遊苑賞林,再吃上一頓美酒。
而這種遊樂,皇帝一般來說,都隻會帶著一群曾經與自己沙場征戰過的老臣與將士們,便諸位皇子,也無份參於的。
倒不是說蠻女們擊鞠有多好看,也不是說當夜曲池畔有酒池肉林,鮮肴美酒,就非得去嘗上一口。皇子們於這種東西見得多了,並不好奇,唯獨好奇的,是皇帝拒不肯叫兒孫們參於時,他自己在作什麼。
眼看已經到了曲池畔,宮牆高高,護衛森嚴,整個曲池苑,今夜戒備森嚴,守衛重重,而且,全是皇帝的親兵侍衛們。
老馬於途,裴嘉憲忽而籲的一聲,自己的馬停了,羅九寧所騎的這老馬蹄了幾下蹄子,也就同時停了下來。
提著馬鞭,指著夜幕下已是一片燈火,隱於秋暮朦朧之中的曲池苑,裴嘉憲策馬與羅九寧並了肩,卻是問道:“阿寧,當夜我和靖兒兩個非但竄進苑子裡,親自看了一回皇上的蠻女擊鞠,而且,是夜還竄進十二位蠻女的寢室之中,著實大開了一回眼。不過,你猜我們是怎麼進去的?”
羅九寧望著暮色中高聳入雲的樓閣,搖頭,抿唇:“不知道。”
“徜若是你了,如此戒備森嚴,帶著個八歲的孩子,你會怎麼溜進這座守衛森嚴的曲池苑?”裴嘉憲再問。
羅九寧側首想了想,依舊搖頭:“我想不到,委實想不到。”
裴嘉憲提起馬鞭來,帶著羅九寧於那曲池苑外繞了一大圈兒,行至東南角時,說道:“當時,靖兒一再的求著,說四叔,既來都來了,我每日過的那般辛苦,我求你了,就帶我進去好好樂一番吧……”
說到這裡時,裴嘉憲頓了頓。
為少年的自己,和當時才不過八歲的,還是個孩子的裴靖,背影青青,仿佛就在眼前。
從偷馬,再到下原,再到曲池苑,其實都是裴靖的鬼主義。他雖比裴嘉憲小著七八歲,但是打小兒鬼主義就多,而且也是整個南宮之中,唯一願意與裴嘉憲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