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春。
羅九寧生壯壯的時候, 便是在五月。
如今這兩個懷著懷著, 本以為四月底就能出生的,可是春儘了, 杏花都謝了, 倆孩子還是整日在腹中拳打腳踢,就是不肯出來。
眼看端午臨近,壯壯整三歲了,整日刀槍棍棒, 拿根棍子作小馬, 與裴琮兩個進進出出都是打打殺殺。羅九寧向來最疼愛他的, 最近也給吵的一個頭有兩個大。
麗太後是去年冬月亡的, 當然,隻是對外宣稱亡了而已。事實上, 她是跟著盧紀國盧將軍回了盧府,如今也有新的身份,是陶七娘的六姐, 陶六娘。
原本的陶六娘嫁作商人婦, 跟到了洞庭湖, 其實早在嫁人的時候就亡了, 但是鮮有人知道,正好兒,這個身份, 就給了麗太後。
而太皇太後是在三月薨的, 連著兩場喪事, 著實叫羅九寧疲累不已。
結果這天夜裡,她又作了個夢,這一回,她夢到的不是彆的,而是裴嘉憲的死。
當然,是書中裴嘉憲的死。
夢裡,仍是建章殿,月夜,窗外便是星河倒垂。
大約三十四五歲的裴嘉憲,穿著他慣常愛穿的,石青色的常袍,穿著薄底的皂靴,臨案正著,似乎正在書著什麼。
而就在這時,殿外太監傳道:“皇後覲見。”
“宣她進來。”他道。
緊接著,杜若寧帶著個約莫七八歲,尖嘴猴腮的孩子就進來了。
而這孩子呢,也穿著件石青色的常袍子,白衽,牛皮腰帶,腰間與皇帝一樣,亦是墨色佩玉。腳上的皂靴,更是與裴嘉憲的一模一樣。
不過,因這孩子很瘦,又還呆頭呆腦的,同樣的衣服,皇帝穿著,身長玉立,秀挺而又持重,一派端嚴,而這孩子穿了,則獐頭鼠目,蟄蟄蟹蟹,說不出來的怪異。
“朕不是說了,孩子本就瘦,你該給他穿件合適他的衣服,怎麼又和朕穿的一樣?’”皇帝看起來似乎頗為不滿。
不過,他又道:“朕不是叫你們到樂遊原去走一圈,為何還不去?”
為皇後的杜若寧,看起來似乎不甚高興:“皇上讓本宮和二皇子去樂遊原,不就是為了商議著,要從宗嗣之中離儲,想離琮兒為帝麼,怎麼,皇上以為本宮不知道?”
皇帝的手停了停,卻是連眉也不曾抬一下,徑自道:“這不是皇後該管的事情,你隻需要乖乖呆在後宮既可。”
“皇上,您難道就看不到康兒嗎,他才是您的孩子,可您呢,您卻因為他的身體不好,就想要改立裴琮為帝,憑什麼?康兒身子不好是誰害的,還不是鄭姝那個賤婢害的,皇上卻因為是潛邸老人,就一味護著她。”
皇帝隻聽到這兒,那眉頭就皺起來了:“來人,將皇後送回去。”
杜若寧又豈不是有備而來的?
她原本也想,自己爬到皇後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享著尊榮與富貴,笑看嫡姐死的比自己慘,看著仇人一個個的死去,然後,閒庭花落,歲月靜好,就再好不過了。
可是,皇帝逼著她不得不為自己鬥,逼著她不得不狠心除掉他,因為他非但從不肯將真心交予,還蓄意的,想損害她的利益。
畢竟是皇後,不動聲色的,往皇帝茶杯裡也不知投了個什麼東西,然後,便將茶捧給了皇帝。
“看皇上寫了這麼久,我瞧著心疼,康兒,給你父皇一塊糕吃。”
正在吃著糕的,那瘦瘦的孩子於是遞了塊糕過來,怯生生的,喚了一聲父皇。
“帶著孩子退下,可以去樂遊原,但朕決不能允你再來建章殿。”皇帝聲音格外的果決,同時,也接過了兒子手中的點心,為了兒子,倒也吃掉了。
“皇上,您是否一直以為,先皇後那個孩子是裴靖的?”杜若寧忽而就說。
皇帝的手果然頓住了,當然,一直以來,他都堅信,那個傻乎乎的小壯壯,是裴靖的孩子,所以,於他的死都不曾多過問過,而先皇後羅九寧之所以恨他入骨,也是因為他不曾在意過那個孩子的死。
“那孩子,是皇上您的呢。”杜若寧笑著說:“那天夜裡強了她的人是您,那個傻孩子也是您的呢。何其可笑,您任由著宋綺害了您自己的孩子,還一直將她養在宮中,臣妾看到的每一樁,每一件,所有的事情,全都是您的報應。”
皇帝的臉色瞬時就變了,但驀然回過頭來,驚愕,不可置信,甚至於,那一瞬間,他連否認都不曾否認,隻是望著杜若寧,似乎企盼著她能再多說一句。
證實,或者否認,對他來說都格外的重要。
“您那天夜裡不是吃醉了酒嗎?就在禦花園裡,徜若不信,可以問佟幼若佟氏,或者是裴靖的婢子清歌,她如今就在掖庭當差,可作人證。
真是可笑,你隻借著一個不記得,就連考證都不考證,甚至於,白白關了那羅九寧好幾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叫人害死,裴嘉憲,有今日,便是你的活該!”
杜若寧一句逼著一句,步步緊逼著走向裴嘉憲。
而裴嘉憲呢,此時應當已經發現杜若寧的殺機了,就是康兒遞給他的那塊糕,裡麵有毒。
他伸手過去,想掐杜若寧,可是手已經使不上力了,而那個孩子呢,亦是兩眼陰隼的,就那麼盯著他的父親。
“您還特地布了風水陣,想把羅九寧的魂魄困在南宮之中,真真兒的可笑,您囚了她一輩子,至她死,還想囚著她,你以為隻要囚著她,她就會永遠伴在你身邊嗎,可恨可恨,她至始至終愛的都是裴靖,從來不曾愛過你一分一毫。”
“朕知道,朕向來都知道,但是,愛與不愛又如何,她是朕的妻子,便死,朕也絕不許她再去找裴靖。”裴嘉憲一字一頓,說道。
此時徜若有人來救他,他還是能活的,可是他手掐著喉嚨,卻是踉踉蹌蹌,出了建章殿,便往南宮而去。
杜若寧跟在身後冷笑,孩子在哭,太監、侍衛、廊下等著召見的群臣,身後烏泱泱跟隨著一批的人,眼睜睜的看著皇帝步履越來越蹣跚。
最後,肩膀忽而一垮,他竟是,就那樣倒在了南宮的門上。
帝崩,仿如山裂,人群中哭聲頓起,杜若寧又趁機在說:“皇上臨終前遺命,是命吾兒接替皇位,眾臣須得謹尊大行皇帝遺命,輔佐吾兒登基。”
朝臣們有的在哭,有的在鬨,禦醫們紛紛趕來,還想以金丹來起死回生,總之,紛紛攘攘,好不熱鬨,而杜若寧的人生大戲,至此,才剛剛開始呢。
而就在這時,又是最初入羅九寧夢的那兩個白衣女子,飄飄搖搖,於清亮的月光下走了過來。
“真沒勁兒,不是說杜若寧才是裴嘉憲的真愛嗎?怎麼到最終來,裴嘉憲卻依舊對羅九寧念念不忘?”一白衣女子說。
另一位說:“浣若君不是說了嘛,仇恨才是杜若寧能繼續走下去的動力,真正戰到了權力的巔峰,又何談愛情?她之所以能打敗裴嘉憲,就是因為裴嘉憲心中有愛,而她心中沒有。”
“那裴嘉憲至死,也以為羅九寧愛的是裴靖?”
“凡事總有遺憾,他一生都在誤解羅九寧,也叫他懷著遺憾而亡,豈不更好?”言罷,倆女子點頭稱是,又飄然而去。
羅九寧驀然從夢中驚醒,頓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卻原來,書中的裴嘉憲,竟是叫自己兒子給殺掉的。
窗外鸝聲悅耳,梧桐樹高,羅九寧臨近生產,因為宮城中瑣事繁雜,索性就帶著孩子來了樂遊原,她想起來了,自己如今是在樂遊原上。
窗外,裴琮和壯壯兩個正在下棋。
“裴禹,你個小心眼兒,說了讓八子,卻是反吃哥哥一口,不像話。”
“哥哥,你比我還大著三歲呢,卻總要叫弟弟讓子兒,你才不像話。”小壯壯的嘴巴巧的,實在不像個三歲的孩子。
裴琮因為下棋老是贏不了裴禹,便使起壞來,忽而拍了一把正在身邊溜噠的,自己養的小狗貔貅,那貔貅也是個懂人事的,上前兩爪子,就把棋局給撥亂了。
“哥哥,你再這般,咱們下到院子裡,單挑一回。”壯壯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