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胡車兒行事倒是安全,隻是他向來忌諱交淺言深,退一萬步講,胡車兒對他真赤誠一片,他就更不能讓他知曉其中內情。
他不知道,如果有事發的那天,就不會被牽連其中,就算不出事,也不用擔驚受怕誠惶誠恐,生怕有一日睡夢中囈語,將秘密吐露,惹禍上身。
最能保密的人,是不知情的人。
在胡車兒那兒,他偷的隻是個活人。
胡車兒需要知道的隻有這點,其他的是他該承擔的,該去解決的。
風險是可比較的,他做的任何決定絕不是沒風險,事實上乾任何事,都有風險。
他隻能選擇風險係數最低的那個。
人活著本身就是概率奇跡。
至少最艱難的一步,如今已經完成了,並無人發現。
下一步是不在場證明,這個需要人證,一旦事發後,他得有人證證明先前這大半個時辰,他並未出現在小樹林附近。
謝瑉在短褐外穿上今日出來時所著的衣服——他先前出來時脫掉了,怕被發現怕弄臟,如今做完一切,需要若無其事地離開,就又穿上。
從樹林出來,在官道上走了沒多久,打老遠聽見打更聲,謝瑉靠周圍建築辨出方位,身體轉了個方向,麵向青樓所在走。
打更的遠遠瞧見黑夜裡有個模糊人影在靠近。那人身材頎長,走路搖曳生風,衣服上的暗紋隨他的動作一閃一閃地浮動,惹眼極了。
那人似是瞧見他,揚聲道:“等等——”
打更的止住腳步等他。
那人快步過來,離得近了,他才瞧清那人麵容。
來人額上冒汗,似是走了許久的路,臉微微發紅,身上冒著熱氣,襯得容色越發逼人,他現下正欣喜地瞧自己。
打更的認得他,他原先是“生門”家老鴇的兒子,後來被賣做小倌,前些日子因為絕食鬨得厲害,大家都在私下議論,說他可憐。
他問:“夜裡了怎麼還出來?這是走了多久的路啊?”
謝瑉道:“我不大舒坦,連夜出去找大夫,不想迷路了,繞了大半天,正要回青樓,得虧遇著您,還麻煩您給我指個路。”
“好說好說,”打更的熱心得很,拽著他袖子,給他指道,“您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往左拐,到頭再右拐,角落裡就是,是有些難找,快些去吧,那位大夫出了名的醫術高超、板正謹嚴,再放心不過。”
謝瑉誠懇道謝,熱情和他寒暄幾句,便又掉頭,如此找了幾個人,捏造不在場證明。
-
醫館裡,大夫說完結果,見麵前人沉默了,冷聲道:“我說你這確是疑神疑鬼了,咱平民老百姓的,哪個會有那功夫加害?這裡頭非但沒毒,反倒加了兩位極珍貴的藥材,讓你調理身子的,也不知是哪個宅心仁厚的大夫自掏腰包,你現今卻要懷疑他,將心比心,於人有虧。”
謝瑉心不在焉,腦中浮現掌櫃精明瘦削的臉。
不是自掏腰包的大夫,是他。
所以他能敏感地聞出衣櫃處有藥味。
他會醫術,他暗中幫自己。
他竟是好的。
但藥的確沒毒。
之前的謝瑉真的隻是病死?
謝瑉壓下滿腔困惑,抬頭敷衍道:“先生說的是,先生可否給我開點瀉藥?天熱,不留神總容易吃些腐爛的東西,我想拿些,以備不時之需。”
大夫狐疑看他,似是因先前一著,對他的人品有所不信任,謝瑉道:“那給我一劑即可。隻是瀉藥。”
他強調,並說:“我發誓,是我自己吃。”
劑量小又毒性低,大夫遲疑了一下,還是開給了他。
謝瑉付了錢,就回青樓了。
醫毒不分家,掌櫃懂不懂醫,試一試便知。
-
第二日午間,甄太監那邊又來人了,掌櫃上樓去找謝瑉,一推門,見他正用茶水洗碗筷,似是準備吃飯。
他想著這人生在這種地方,倒是愛乾淨得很,不比宮裡那些貴人差多少。
“有什麼事嗎?”謝瑉問。
掌櫃道:“甄太監給你尋到恩客了,托我跟你說一聲,人今天下午就來相看,讓你先準備準備。”
謝瑉洗筷子的手一頓,似是有些意興闌珊道:“哦。”
“你這是何意?”
謝瑉道:“鬨了胡車兒這一出,他保不準有心整我。”
“你既知曉,當如何?”
“如何?”謝瑉頭也不抬,懶懶散散道,“不如何。”
“你彆打啞謎了!”掌櫃覺得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謝瑉:“食不言寢不語。”
他洗好碗筷,強迫症似的將筷子對對齊,然後才開始動筷,掌櫃的目光落到他飯菜上,微微閃爍,忽然徒手抓住了他的兩根筷子。
“你乾嘛?”謝瑉的目光落到他握住自己筷子的手上,皺眉道,“你害我又要重洗筷子了。”
掌櫃臉色發陰:“彆吃,這菜有毒,不過彆害怕——”
謝瑉嘴角微翹,似是笑了一下,淡聲道:“我知道。”
“不打緊,就是一般的毒——啊??你說什麼??”
“你不是問我,怎麼對付甄太監嗎?我給自己下了點瀉藥,我病了,他總不好讓腹瀉不止的我去接客。”
掌櫃:“……”
謝瑉抬頭,深黑的眼睫一點點掀起,似笑非笑問:“不過,你是怎麼知道這菜有毒的?”
掌櫃手抖了一下,煞有其事道:“青樓裡什麼醃臢事都有,見得次數多了,聞就聞出來了唄。”
謝瑉心下有數,並不多問,他也不吃了,閒坐在窗邊,看樓底下聒噪不止的路人。
對麵不遠的茶樓酒樓,這兩天賓客的吵吵聲就沒歇過,尤其是今天,格外的鬨,聽得他頭疼,卻也聽不清在爭論個什麼。
他道:“外頭這是怎麼了?”
掌櫃道:“聽人說,楚王這兩日要抵京了,他們都在議論呢。”
“楚王?是異姓王嗎?”謝瑉這兩日也聽小廝說了幾嘴。
“是的,不過這其實跟我們沒多大關係。”
謝瑉道:“是啊,朝廷的事是朝廷的,咱普通老百姓,哪管得著。”
“對了,”謝瑉像是來了興致,道,“這宮裡最俊的爺,是哪位?”
掌櫃正替他從窗外倒洗碗筷的水,聞言差點連盆帶水潑出去。
宮裡頭最俊的,自是自家主子。
他道:“你問這作甚?我一個小掌櫃,哪裡曉得?”
“那坊間傳聞呢?我一直不大出去,也不太愛同人交流,不很清楚,如今倒是有些好奇。”
掌櫃垂下眼:“自是天子,風流俊雅,威儀萬千。”
謝瑉看向他:“果真?”
掌櫃見他蹙眉沉思,心下一驚,暗道他莫不是在盤算著爬誰的床好?
謝瑉心道不是皇帝,又抬頭問:“那再往下呢?是何人?他們都在說楚王,他生的如何?”
掌櫃握緊銅盆:“你這是要……?”
謝瑉道:“我尋思著,不想變鳳凰的山雞,不是好山雞,人是要腳踏實地,但誌向立得遠大些,卻也沒錯,天子後宮佳麗三千,我鐵定是攀不上了,我實話跟你說了,我不贖身,是想找個好恩客庇佑。”
恩……掌櫃揩了揩額上的汗。
“你不會嫌我眼高於頂,白日做夢吧?”
“怎會……”
謝瑉問:“對了,剛說到哪兒了?楚王生的如何?”
“他……我哪見過?”掌櫃如鯁在喉,僵硬道,“聽說……一介武夫,相貌平平。”
謝瑉似是遺憾地點點頭:“哦。”
原來是楚王的人。
來頭竟這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