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不再把玩玉佩,像是對他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觀,眼中卻蓄著一點料峭冷意,混合著淡而陰鬱的殺意。
這人瞧服飾,應當是小倌,也是這家青樓的,公然逆著他選殺人而非殺馬,莫非是皇帝眼線,此番是要下楚王的臉麵?
齊景不笑的時候,眉目間沒了風流多情,距離感陡生,越發高高在上,讓人謹記他的身份。
跪在一邊的掌櫃忍不住揚起頭,神情焦急,暗中朝謝瑉使眼色,讓他彆逆著世子趕緊跪下,謝瑉卻目不斜視,像是沒注意到他。
齊景的手恰似隨意地搭上了腰間配劍,問:“為何選殺人?”
“世子爺怕是不想我說出為何。”謝瑉像是沒注意到他的下意識動作,溫順地說。
這話說得講究,齊景沉默幾秒,搭著劍的手從腰間放下,大笑道:“你倒是個妙人!”
不願說出其中曲折,便不是皇帝的人,隻是也不願將自己歸於楚王,從而卷入楚王和皇帝間的爭鬥罷了。
可置身事外,哪有那麼容易?過於天真。
不過他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心機,倒也不俗,配上這副絕頂相貌,早晚名動京城,眼下卻是可惜了。
百姓一時愕然,這人公然嘲世子無官、逆著世子心意選殺人,世子非但沒懲治他,反倒對他讚不絕口。
這……是何意?
齊景拔劍,將那匹踢到妓子的馬殺了,溫熱的血飛濺,染紅了灰白滄桑的官道,也濺到了部分百姓的臉上,跪在馬前的妓子首當其衝,身上的薄紗浸透了血。
齊景掃了眼跪在馬前的妓子,道:“今兒心情好,就不同你計較了,回去吧。”
“等等。”
馬車裡的人忽然出聲,那聲分明低沉平淡得不像話,卻讓人忍不住聯想到塞外平川和千軍萬馬的肅殺,或許是楚王的極端地位和種種駭人傳聞為他增添了無與倫比的距離感,車中人微掀簾的刹那,誰也不敢抬頭去一窺楚王真容,都將頭埋得深深的,恨不得把腦門貼上地麵。
蕭綏伸出手,遞了個鼓囊的黑色錢袋給車夫,道:“給她,當賠她的。”
車夫應了一聲,雙手接過,過去交給那個妓子,那妓子又恐又喜地接過,磕頭道:“多謝楚王殿下!”
蕭綏遙遙瞥了掌櫃一眼,悄然收回視線時,目光在人群中唯一站著的人身上停了一瞬。
那人正在用手擦血。
——他離青樓門口近,先前馬血也濺到了他臉上。
那人生的淨白,偷偷擦血時,因為動作過於迅速,非但沒擦掉,反倒抹開了,像是細潤光滑的白瓷上,染了一抹釉樣的鮮紅。
烏黑斜飛的眉,也有了色彩。
齊景上了馬車,半傾身子,順著蕭綏的視線望去,見是先前那人,神情越發古怪:“怎麼還有比你還愛潔的?真是不要命了,當著你麵兒做小動作,不怕你殺了他?”
蕭綏放下簾幕,似是笑了一下,意味不明,拿起之前擱在身側的書繼續看。
馬車複又動了,兩邊的景飛速變化。
齊景知曉輕重緩急,蕭綏剛回來,先說正事要緊,他道:“我們的人一直在生門裡盯著,堯國奸細肯定沒出去,目前可疑的鎖定在十幾個內,具體是誰還沒定,暗中盤查了下,裡頭還有幾個是宮裡的眼線。”
蕭綏道:“賣身契在,走不掉。”
齊景問:“你說今日一事,皇帝知曉後會如何?”
蕭綏道:“屠樓。”
齊景瞪大眼睛:“你不會是奔著皇帝派人屠樓,順帶絞殺敵國奸細加上他自己的眼線,才搞這一出的吧?我還以為他隻會殺幾個相關的,沒想到竟會屠樓……”
蕭綏並未答話,齊景便知他對這個話題有些煩了,於是換了個和皇帝無關的,納悶道:“你說剛那個怎麼敢不跪的?還敢嘲我無官,膽那麼大,行事如此張揚,是真不怕死還是背後有人?我們的人倒是沒查出來他跟宮裡的哪位有聯係……”
“沒人,”蕭綏翻過一頁,並未抬頭,“他在勾|引我。”
“啊?”齊景毫無防備聽到這麼一句,樂得不行,難怪眾人皆跪,他非要鶴立雞群地站著,原來不是不怕死,竟是為這?
畢竟跪了,就瞧不見臉了。
實在有趣,更妙了。
他有些不服氣,戲謔道:“為什麼就不能是我?他可連你長什麼樣兒都沒瞧清,要是見了,我也就認了,可一直同他說話的分明是我。”
齊景向來自詡相貌,不信自己這樣的入不了那人的眼。
蕭綏隻道:“因為你保不住他。”
齊景一怔,臉色瞬變:“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蕭綏的目光在書頁上停了停,半晌道:“他可比掌櫃聰明多了。”
齊景體會著這話的意思,驚道:“俞叔暴露了?!”
蕭綏又看了一頁,方很輕地“嗯”了一聲。
齊景歎道:“俞叔醫者仁心,最愛多管閒事,肯定又是惻隱之心害的,幸好你把他留在京城王府,沒讓他跟你去邊關。”
蕭綏不說話,齊景自言自語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的又繞回了先前那人身上:“那他擦血呢?”
蕭綏撂下書,道:“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