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位居高位, 又因為工作的敏感性,井老太爺一向沒有隨身使用電子產品的習慣。
然而這一次,他卻破天荒的捧著平板看直播, 一路上都沒有放下過。
井老太爺怔怔的看著直播裡井公館的模樣,幼年時幾乎被遺忘的記憶翻湧而上,讓水汽一時間模糊了他的雙眼。
他還記得, 小時候自己噠噠噠從走廊跑過的畫麵,也記得自己調皮的躲在屏風後麵, 聽父親和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談判。
他在那間宅子裡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 直播下的每一個角落, 都能勾起他鮮明的回憶。
井老太爺很清楚, 在記載上, 他是個不存在的人。
因為母親林婷的愧疚, 她始終拒絕接受父親井玢的妻子身份,認為這個名分應該屬於井氏婉秀。於是,連帶著母親生的孩子, 也一樣不知其父。
就連井老太爺的妻子都曾向他抱怨過, 如果不是林婷當年太過堅持,他本應該是寫進曆史書的人,接受來自父輩母輩的榮耀。
但是, 井老太爺卻很感激母親。
他知道母親這樣做的用意——讓他躲避過來自父母身邊的危機, 也不用背負著父母盛名之下帶來的陰影。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做他所想要做的事, 他是自由的。
母親一直認為,哥哥的死, 有他們夫妻樹敵太多的原因,不知何時害了那個脆弱的孩子。所以,母親將滿心的愧疚都補給了他, 他們那代人沒能享受到的自由,他們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兒啊,做個愚鈍的富貴閒人就好。’
父親曾慈祥拍著他的頭,告訴他:‘我選擇了這條路,但你可以享受安穩的盛世——我和你母親,還有無數同人所在做的,就是為了你們能歡快的走在街道上,不用擔心頭頂上有呼嘯而過的炮.彈。’
父親死的時候,也拽著他的手,說:‘願你的頭頂,太陽永不墜落。’
父親死後,母親雖然悲痛,但卻依舊奮戰在自己的陣地上。她以筆為刀,怒斥奸賊,在艱辛的年代裡守護了一顆火種。
但井老太爺親眼看過父母的堅持,又如何能放任自己縱情玩樂?
——即便他有這個資本。
所以,在從父親的師友那裡得知了父親一生的故事之後,那時尚年輕的井老太爺,做出了決定——到父親曾經戰鬥的地方去!去繼續父親未竟的事業!
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
井老太爺向母親說明了自己的心意,然後毅然離家,這一走,卻再也沒能回去過。
直到父親死亡十年後,母親也在井公館去世,井老太爺始終沒能趕上再看母親一眼。
就連母親的形象在他腦海中,也越發模糊。
到現在,他隻依稀記得母親漂亮的旗袍,和手腕間的鑽石手鏈。當她走過時,玫瑰花的味道清淺浮動。
井老太爺以為自己忘了。
然而,直播勾起了他所有的記憶。
“這個電影的導演,叫李雪堂是嗎?”井老太爺感慨的點點頭:“他有心了,把當年井公館的場景還原得一模一樣。”
即便是他來,也就到這個程度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之後,井老太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原本因為陷於回憶而放鬆的麵容,慢慢凝重了起來,看向直播的眼神也忽然銳利。
井老太爺不怒自威的眼神,令旁邊的秘書團瞬間打起精神。他們在心裡暗暗搖頭,想著李雪堂真是走了步錯棋。
即便拍攝有關傳奇外交官井玢的電影,可以引來井家的關注甚至給予些便利。但是常年在老太爺身邊的人都知道,那段老濱海時期的記憶,是老太爺視為珍寶的東西,不可以輕易觸碰。
一旦拍不好,或是老太爺看到了不滿意,那李雪堂就要有困難了。
比如現在。
秘書們都以為,井老太爺是看到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情節,或是井公館裡有不對的擺設,所以讓井老太爺生氣了。
卻見井老太爺盯著直播良久,忽然遲疑道:“井公館這個還原程度……”
是可能的嗎?
井老太爺自認為不是對網絡時代一無所知的人,但他看著鏡頭下,和自己記憶中一模一樣的井公館,還是驚到了。
——這已經不能用細心或者高科技來解釋,而更像是真正把百年前的井公館,搬到了鏡頭下。
他甚至在鏡頭掃過壁紙時,看到了上麵歪歪扭扭的劃痕。他記得很清楚,這是他小時候剛學寫字的時候刻上去的,父親發現後哈哈大笑,說我兒真棒。
連帶著旁邊的他國外交官也跟著笑起來,帶動著那時候年幼的他,也傻乎乎的跟著笑起來。
那是永遠繁忙嚴肅的父親,在他印象中為數不多的放鬆模樣,所以,他記得很深刻。
井老太爺是知道李雪堂包下了整個租界區的事情的,剛剛秘書已經向他彙報過。不過,他並不覺得牆紙上的劃痕,是因為實景拍攝。
在九死一生回來後,還是個青年人的井老太爺就立刻回到井公館。卻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母親。
那段難捱的時光中,他數遍了井公館每一道磚縫,想要從那裡扣出一些溫情的記憶,溫暖他當時失去了所有親人、冰冷的心臟。
後來,國運昌盛,井老太爺也帶頭將井公館捐了出去,作為文化遺址和井玢個人博物館。
他很清楚,因為歲月和時局,井公館傷痕累累,幼年時留下的印記,早就被後來的傷痕覆蓋,讓他想尋回和父母共處的時光都無法如願。
而現在……
井老太爺心臟猛地一跳,想到了一種大膽的猜測:“這就是百年前的井公館!”
不是什麼還原,不是遺址實景拍攝,而是就在百年前的老濱海!
秘書們驚詫抬頭。
但井老太爺卻越想越對。
池灩現在就在那裡,而自己的哥哥,似乎對池灩做了不少令她嚇破膽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哥哥一定也會在那裡!
他的哥哥是惡鬼入骨相,身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異常,眾鬼畏懼。
如果是哥哥的話,那直接回到百年前的老濱海,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
似乎是為了驗證井老太爺的猜測。
下一刻,鏡頭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小男孩。
他穿著小西裝背帶褲,神氣又可愛。他的手裡還拍著皮球,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高興。
在小男孩出現的那一瞬間,井老太爺覺得,自己的大腦停止了思考。
他愣愣的看著鏡頭下鮮活的孩童,眼淚竟然翻滾在眼底,發出輕微的哽咽聲。
旁邊的中年人被嚇了一跳,趕緊往平板上看,卻覺得這孩子好像在哪見過。
緩了片刻,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不就是,父親珍藏的那張老照片裡的那個小孩嗎?
所以——
“大伯?!”
中年人詫異的喊了出來。
井老太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指,在屏幕上緩緩摩挲,像是這樣就可以穿透時空的限製,與他早已夭折的哥哥對話,看看哥哥瘦沒瘦,過得好不好。
他已經耄耋老矣,可他的哥哥,還沒有長大。
井老太爺的喉嚨間發出死死壓抑的哽咽聲,一直挺拔而儀態完美的身軀,也像是猛然被壓塌一樣佝僂下來。
從父親的反應中,已經說明了一切。
中年人不可置信的看著屏幕,隨即慢慢意識到——“池,灩!”
他磨了磨牙,咬牙切齒的低吼。
“現在他們是在租界區是嗎?準備一下,我要進入租界區。”
井老太爺勉強壓下了自己的失態,即便他的眼圈依舊泛紅,但向秘書下達指令時卻依舊沉穩莊重,氣度不凡。
“抱歉,我剛剛與那邊的人通了電話,但那邊的情況不容樂觀,恐怕會有阻力。”
秘書愧疚於沒能做好工作,道:“李雪堂和節目導演張無病都無法取得聯係,進入租界的跨江大橋因大霧被封,目前接管的特殊事件處理部門負責人進入租界區,無法聯係。”
他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但目前的情況,依舊無解。
井老太爺沒有怪罪。
秘書不知道井家有個孩子是惡鬼入骨相這件事,即便因為級彆夠高而知道特殊部門,但終究是不會往那方麵想。可他卻隱隱猜到,恐怕這一切,都和他的哥哥有關。
飛機落地在濱海機場,井老太爺利落拒見了來接機的官員,利落直奔租界區。
然後,就被官方救援隊儘職儘責的擋在了封鎖線外。
“太危險了。”
救援隊長搖搖頭,拒絕了井老太爺一方的請求:“從太陽落山開始,霧氣就越來越重了,現在的能見度不足半米。而且我們請來幫忙的宋一道長說了,這是瘴氣,人一進去連方向感都會被削弱。”
“你們就算是強行進去,恐怕還不等過橋,就直接在橋上失去方向一頭紮進江裡了。”
無論秘書怎樣交涉,救援隊長始終都隻有一個答案——“不能讓你們做眼看著會死的事。”
“如果有辦法,我們早就進去了。”
救援隊長苦笑,看著手機上依舊顯示電話打不通的頁麵,擔憂道:“我們負責人和海雲觀的道長一起進去的,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也不知道裡麵到底怎麼回事。你們甚至連個專業人士都沒帶,就更不可能讓你們進去了。”
救援隊的態度很明確且強硬了。
已經有人處於危險之中,所以,不能再增加這個人數了。
然而,井老太爺卻拄著拐杖,從後麵的防.彈轎車裡走了下來。
他花白的鬢發被寒冷的江風微微吹起,緊緊抿著唇,看向江上大霧的方向。
井老太爺雖已老矣,但時光卻在他身上留下了另一種東西——威嚴和氣場。
當他嚴肅以對時,沒有任何人敢直接反駁他。
“我不需要專業人士。”井老太爺麵容嚴肅,眼中卻隱含著溫情的笑意:“我的家人在那裡,我相信,他像我思念著他那樣,也思念著我。”
“他會讓我去見他的。”井老太爺眼角的皺紋眯起,顯得和藹又近人。
明明已經等了很久,但他卻忽然連一分鐘都不想等,隻想立刻見到哥哥。
焦急得不像是那個讓所有他國發怵的外交官,反倒像是幾十年前,那個被哥哥握住了手指的嬰孩。
救援隊長聽得一頭霧水,深覺負責人這份統籌一切的工作之艱辛,一時恨不得直接轉身紮進江裡。
但無論救援隊長怎麼抗拒,在井老太爺執意而為,並說明了安危自負的情況下,也無法阻止。
井老太爺所有人都沒帶,自己一個人越過封鎖線,走上了跨江大橋。
這時,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井老太爺走動的步伐,原本濃白到無法視物的大霧,卻一步步散開。
如摩西分海一般,在大霧之中,劈開了一條直通向大橋另外一側的道路。
救援隊目瞪口呆,隨即立馬反應了過來,拎著急救工具箱就往井老太爺身後衝。
雖然他們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想要跟在井老太爺身後,蒙混進入。
然而,井老太爺沒走過一步,大霧四合,原本露出來的道路又重新掩蓋在大霧之下。
就像是,無聲的拒絕。
中年人急得不行,生怕老爺子在那邊出點什麼意外。
但井老太爺卻麵容帶笑,心情高興到無法掩飾。他甚至有些緊張,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想要讓自己能以最完美的樣子見到哥哥。
他將大霧的情況看在眼裡,心中越發堅定——他的哥哥,就在這片濃霧後麵,在等著與他團聚。
……
井宅的樓梯上,原本追著皮球跑上樓的孩童,卻忽然止住了腳步。
他抱起心愛的皮球,回頭看向身後。
那是跨江大橋的方向。
孩童的眉眼彎了彎,似乎是在笑。他前後仰了仰肉嘟嘟的小身板,顯出幾分期待的喜悅來。
……
但燕時洵對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並不知情。
他在意識到池灩很可能在從走廊裡奔跑而過後,就立刻撥開眾人衝到了走廊裡。
然而奇怪的是,高跟鞋的聲音還在,池灩卻不見人影。
燕時洵一時愣在了原地,原本凶猛的勢頭頓了下來,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並且不僅如此,高跟鞋的聲音一直沒有遠去,像是還在一樓倉皇無章的逃命。
可偏偏,哪裡都看不到池灩的身影。
燕時洵強行壓下自己的疑惑和煩躁,靜下心傾聽那聲音的來源。
但那聲音不像是從一個地方傳來的,反而環繞著客廳回蕩,像是圍著燕時洵發出的立體音一樣,讓人無法準確辨認出方向。
燕時洵微微垂下眼睫,平靜的慢慢掃視過自己眼前的場景。
忽然,一道紅色從客廳牆上裝飾的鏡子裡閃過。
池灩所穿的旗袍上,就有大麵積的紅色花朵圖案!
燕時洵反應迅速,身姿敏捷的立刻衝了出去,直衝向鏡子的方向。
當他抵達鏡子前麵時,因為速度過快,鏡子裡照映出來的景象因為角度的變化,還沒有完全消失。
所以燕時洵猛然看到,就在他麵對鏡子時,鏡子裡麵映出的,卻不止是自己的身影。
還有池灩的!
在鏡子裡,她神色倉惶的站在自己的側後方,鬢發鬆散,形容狼狽。原本裝飾在鬢發間的貴重首飾,已經在逃跑中不知道丟去了哪裡,耳墜和項鏈也是。
失去了這些華美首飾的點綴,讓池灩看起來仿佛黯淡了不少,不像是第一眼見時的那種驚豔,感歎於濱海富貴奢靡的繁華。
就像是插.滿著偷來的鳳凰羽毛的山雞,終究被扒下了漂亮的點綴,露出了原本不堪而醜陋的樣子。
不過,池灩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形象。
她慌亂的四處看著,單薄的肩膀劇烈顫抖,像是在躲避著什麼東西的追殺。她知道那東西會置她於死地,所以即便跑到肌肉酸痛也不敢停止。
燕時洵心中一驚,立刻用餘光掃向自己身後卻沒有回頭,以免驚到池灩,讓她從鏡子能夠照得到的範圍跑出去。
而果然如他所預料的,他的身後並沒有池灩的身影。
肉眼看不見,卻可以借助於鏡子……嗎?
但明明池灩就站在那裡沒有動,高跟鞋的聲音卻一直沒有停止,還在繞著空蕩的井宅盤旋。
燕時洵的眸光閃了閃,對池灩如今的處境有了猜測。
而此時,池灩也像是忽然發現了燕時洵的存在。
在短暫的錯愕後,池灩的臉上綻放出驚喜的神色,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而誠懇,立刻就小跑著向燕時洵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