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廣陵城外,無數的船正泊在海上,等待開港靠岸。
在廣陵城港口外等待著的這些船隻中,既有獨槳獨帆的小舟,也有遠道而來的漕運船,更有巨大得如同海上巨獸的廣陵寶船。平日裡,這些船隻就像是人一樣,階級分明,位於階級頂層的,橫衝直撞,位於階級底層的,謙卑讓道。然而此刻,無論是頂層的廣陵寶船,還是底層的獨木小舟,統統隻能等在廣陵海港的外頭,在逐漸升高的烈日下苦苦熬著,久久未見有前進的跡象。
那些躲在大船內、有著高船軟枕和甜茶果脯的貴人們還好,但像一些不拘小節的、坐在無遮擋的小舟內就來了廣陵的江湖豪客們,卻在這樣的烈日下生出了不滿。
“這是怎麼回事?!”有人抱怨了起來,“聽聞廣陵城乃是仙家之地,繁榮昌盛,人人安居樂業,更是有許多人曾在此地尋訪到了仙緣,我這才特意前來拜見的,誰想這會兒連門都進不去?!這是為何?我來之前可沒聽過還有這檔子事!”
“這你都不知道?”
這江湖豪客的話未落音,不遠處一艘裝飾雅致的小舸上,一個被數名侍婢環繞的青衣公子便開口了,輕蔑笑道:“今日可是廣陵城城主陸鐸公老神仙之女,廣陵第一美人盧小姐回家探親的日子!老神仙疼愛自己的女兒,怕有不長眼的家夥衝撞了大小姐,便提前一天便清了海港,讓旁人在外等待,直到接到盧小姐回城主府後,才會允人入城。連這一點你都不知道,你來廣陵尋訪的是哪門子的仙緣?!”
江湖豪客望了過去,隻見說話的是一位青衣公子。他眼底青黑,看起來酒色過度;身上衣料昂貴,侍婢無數,乘坐的舟舸看起來很是不凡,對廣陵城的消息也說得頭頭是道,一副頗有來頭的樣子。但江湖豪客見了他,卻是一愣,一點都不為對方的高姿態而動容,反而臉上露出古怪神情,對著青衣公子看了又看。
青衣公子被這人目光看得奇怪,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他身旁的侍婢則瞬間心領神會,扭頭嗬斥這江湖漢子:“兀那賊人,你那雙賊眼對著我家公子看什麼?再胡亂打量,小心我們挖了你的眼睛!”
江湖豪客臉色一沉,心中暗怒,但畏懼這青衣公子擺出的架勢和派頭,害怕真的惹上什麼硬點子,便隻能強忍不發,扭開了頭。
但這江湖豪客閉了嘴,有些人卻偏要開口。
隻見稍遠的地方,一艘隻能容下一人的寒酸小木舟上,一個腰間佩刀的黑衣男人原本正悠然自得地躺在船上,雙手枕在腦後,臉上蓋著鬥笠,像是睡死了過去,存在感近乎於無。然而在這侍婢口出狂言的此刻,這黑衣男人卻稍稍掀起了自己破舊的鬥笠,嗤笑道:“瞧你說的,好似你家那位是小姐而非公子一樣,看一眼就要挖了人的眼睛?怎的,一個大男人還怕人看嗎?還是說你知曉你家公子此刻東施效顰的姿態實在難看,怕有人揭了你家公子傷疤,傷了你家公子的小心肝?!”
侍婢瞬息變了臉色:“狂徒!竟敢對我家公子口出惡言?找死!”
這侍婢說得狠,出手更狠。隻見她話音未落,便拔下簪子向黑衣男人一擲,這簪子迎風而散,瞬息就化作無數毫光,細細密密地向黑衣男人紮去,若真叫這些毫光落了實處,不說這黑衣男人,恐怕這百米之內的數艘船舸,都要被這毫光紮成篩子!
那江湖豪客何時見過這種神仙般的景況,一時間竟失了神,傻了眼,呆立舟上,動也不動。
倒是那黑衣男人冷笑一聲,驟然抽刀。
隻聽鏘然一聲震響,一道絢爛的紅自海麵升起,就像是夕陽下的最後那一抹紅霞,熾烈又輕渺,剛一出現,便又消逝了。
江湖豪客終於回神,背後剛升起冷汗,便發現那駭人的牛毛毫光竟已消失不見,隻有一隻扭曲的金釵驟然出現,周身環繞著熾烈火焰,無力垂落海中,發出悶響與濃煙。
在蒸騰的濃烈水霧中,江湖豪客向後望去,隻見原本躺著的黑衣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雖然鬥笠還蓋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叫人隻能看清他的下巴和似笑非笑的唇角,他身上的衣袍也極為普通,隨處可見,遠不及那位青衣公子的昂貴和精致,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給人以強烈而奇特的魅力,無論是誰見了他——甚至未曾正麵見過他,都會篤信他定然是一位絕代風流人物。
然而就是麵對這樣的黑衣男人,那侍婢卻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怪物,花容失色,連連後退,最後跌坐在甲板上,動彈不得。
而一旁那位一直端著架子的青衣公子,這時也忍不住站了起來,愕然說道:“您……您可是鎮海衛寧指揮使,寧斐?!”
鎮海衛?!寧指揮使?!
江湖豪客悚然一驚。想到了這寧指揮使的傳聞。
鎮海衛,乃是廣陵城陸老神仙的三支私兵之一。
隻要是對廣陵城陸鐸公有所了解的,都知道陸老神仙手上握著三支赫赫有名的衛隊:一是人少且精、人人都能上天入海的紅衣衛;一是陸地稱雄,一身符甲堅不可摧的符甲兵;一是縱橫江海,能平江海的鎮海衛。
從含金量上,鎮海衛遠比不上藏龍臥虎、神出鬼沒的紅衣衛,從整體實力上,它也不及名聲赫赫的符甲兵,所以一直以來,鎮海衛都在廣陵城存在感極低,隻有海獸入侵時才能見到幾麵。然而,自從兩年前這位還隻是普通鎮海衛一員的寧斐,於陣前砍下臨陣脫逃的上一任指揮使的腦袋,並設計坑殺數萬海獸,使得整座廣陵城都浸泡在腥臭血海中整整三月後,這位鎮海衛寧斐的大名與狠毒便喧囂塵上。
也正是因為這一戰,陸鐸公的義子之一黑麵神呼延極,對寧斐表現得極為賞識,向陸鐸公進言,破格將僅有築基期的寧斐提拔為鎮海衛的指揮使,統領整個鎮海衛,負責對抗海上來襲的一切海獸與敵人!
在這之後,這位寧指揮使的大名也在一次次的驚人戰績中,變得越發沉重狠毒起來。
他絕不是廣陵城中修為最高的,但他絕對是最心狠手辣的;他或許也不是廣陵城中最受看重偏愛的,但卻絕對是最重要而無法替代的。
而這——這樣心狠手辣能治小兒夜啼的寧指揮使,竟有這般風流姿態?竟就穿著這樣普通的衣服,藏身於他們之中?
江湖豪客頓時後怕起來,哪怕他剛剛才被這位寧指揮使救下一命,卻也在對方的赫赫凶名下退縮,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這黑衣男人。
而對麵那位青衣公子,這時隻會比江湖豪客更怕。
因為江湖豪客隻是凡人世界的武夫,隻知寧斐不好惹,卻不知寧斐到底如何不好惹。
可他,留仙門門主之子,季仙蹤,一個仰仗廣陵城鼻息而活的宗門之子,卻對寧斐凶名來曆的各種細節再清楚不過了。
在季仙蹤出宗門前,他的父親,也就是留仙門門主對他耳提麵命,反複強調了幾位一定不能惹的人物,並一再告訴他,這一次去廣陵城拜見陸老神仙一定要低調、要能忍、要安安分分,乾脆把自己當一隻鵪鶉就好。
可季仙蹤萬萬沒想到,自己都這樣低調了,竟然還能遇到比他更低調更凶惡的家夥——寧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