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即惡報(1 / 2)

在被海水淹沒的那一瞬間, 謝非言感到了冷。

徹骨的冷。

但這樣的冷,也隻是一瞬間就消散了。

謝非言感到耳邊有遠遠近近的嗡鳴聲,原本身體因骨骼扭曲肌肉撕裂的痛苦也已經徹底麻木。這一刻, 他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受不到,就像是一蓬餘燼, 洋洋灑灑地落入了海中,融於虛無。

他恍恍惚惚睜開眼,目光穿過激蕩的黑暗海水, 望見了天上無邊烏雲散去, 唯有一輪冷冷的圓月, 於這長夜中高懸。

又是滿月啊……

謝非言恍恍惚惚地想著, 慢慢閉上了眼。

·

謝非言做了一個夢。

一個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長的夢。

在夢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渡過了他二十六年的一生。

幼年, 在走路都搖搖晃晃的時候, 他已經學會了玩牌的各種規則, 知道了一張小小的賭桌上有多少眉眼官司,多少暗湧和陷阱。那時候,他的父親並沒怎麼關注他這個牙都沒長齊的小鬼, 隻顧著自己呼朋喚友地賭, 大把大把地輸,後又腆著臉大把大把地借錢。直到六歲時, 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像是狗一樣跪在一個黃毛麵前, 帶著惶恐和諂媚哀求對方再寬限兩天的時候,他心中湧出了怒氣, 一頭撞開了那個黃毛。

“這麼簡單的東西, 我也會!”年幼的他大聲喊著, “爸爸輸掉的錢,我幫他贏回來就好了!”

從那一天以後,年幼的謝斐就成了他父親手裡的搖錢樹。

但這樣的事到底還是被謝母發現了,因為小學老師將電話打到了謝母的手機上,告訴了她謝斐已經曠課許久的事實。

謝母勃然大怒。

這個像是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的女人第一次大發雷霆,指責謝父帶壞了一個機敏聰慧、本該前途無量的好孩子。

他們大吵了一架,聲音從薄薄的門扇後傳出,令客廳的謝斐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後,謝母的失望和口不擇言激怒了自卑自傲的謝父,於是這一天,謝父第一次動手打了謝母。

也正是在這一天,年幼謝斐記憶中的父慈子孝、一家和睦的幻影,徹底摔成粉碎。

七歲那年,謝母帶著謝斐逃跑了。

路上,謝母一遍遍告訴他,在這個年代,隻有讀書才是正理,隻有腳踏實地才能無愧於心,隻有做一個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的人,才能被稱為“人”。人與野獸的區彆,不僅僅隻在於人會使用工具,而在於人心中有“情”,在於人會保護同類、扶助弱小,也正是因為如此,人類才能發展出“文化”,成為萬物之靈。

而謝母,正是想要謝斐成為這樣的一人,一個頂天立地、無愧於心的好人,一個真正的萬物之靈。

然而說了這番話的謝母,在短短三天後就被謝父找到了。

兩人再度大吵一架,謝父狂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謝母。謝父慌亂之下推門逃逸,而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謝母,則預感到了自己唯一兒子今後的坎坷人生。

一個人的一生中,有那麼多需要母親的場合,但她都無法參與;一個人的一生中,有那麼多需要母親支持的時刻,但她都無法支持。

世上最遠的距離是陰陽,從此以後,這個年幼的孩子就要一個人活下去了。他可能會憤世嫉俗,可能會走上歧路,也可能會因為目睹了這一切而一蹶不振……但她毫無辦法。

她隻能用儘最後一口氣,抓住她年幼兒子的手,告訴他:好好活下去,成為一個好人。

這是一個母親最樸素的願望。

十二歲那年,被關進監獄的謝父被放出來了。

他找到了福利院中的謝斐,仗著他父親的身份,撒潑打滾地將謝斐從福利院裡要了出來,之後,他立即帶著謝斐人間蒸發,混跡各個賭博合法的國度裡,光明正大地將謝斐當成了搖錢樹,過著他紙醉金迷的生活。

十四歲。

越發狂妄的謝父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那些人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留下一條手臂,一個是將謝斐交給他們。謝父惶惶不安地考慮了兩日,終於選擇了後者。而也正是在他做下決定的這一天,少年謝斐為謝父端來了一碗有著安眠藥的湯,然後用一條繩子勒死了他。

少年謝斐冷靜地殺了自己的生父,冷靜地準備逃跑,然而國外人生地不熟的他,很快就被地頭蛇抓住了。

那地頭蛇打量了謝斐一眼,笑了起來:“不錯,夠狠,你大概天生就是吃我們這碗飯的。”

“從今天起,你就跟我混吧。”

十七歲,地頭蛇和另一個幫派在火並中全麵潰敗,丟下地盤跑了。

謝斐得到消息時,已經撤退不及,當即被警方抓住。送進牢裡一查後,警方發現他還是個偷渡的,於是他又被遣送回國。

然而,就在謝斐踏上熟悉國度的第一天,一個年邁的大人物找到了他,上下打量著他。

“謝斐?哼,一個下九流。如果不是我謝誌行隻有你這一個孫子……算了。”

“你這個身份,汙點太多,不配進我謝家的門,你自己想想,你的新身份要叫什麼名字吧。”

十九歲,搖身一變成為謝氏集團唯一繼承人的謝非言,終於獲得了謝誌行的信任,得知了當年的一切真相。

原來謝誌行少年風流,播下的種子數不勝數,謝父也隻不過是謝誌行露水情緣的一個意外的結果而已。所以當謝父的母親抱著年幼的謝父找到謝誌行,想要母憑子貴時,他看也不看地打發了。

“什麼貓貓狗狗,也敢說是我謝誌行的兒子?!”

謝誌行輕蔑地打發了這個女人,於是這個女人便轉手將謝父丟給了一對無子的夫妻。

如果僅僅如此,這件事或許會就這樣湮沒在時間中,然而十多年前,也就是謝非言三歲的那年,謝誌行向自己承認的十多個兒子說,要在他們之中選擇一個謝氏的繼承人,並且毫不在意地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都沒用,那麼他謝誌行不介意去接回自己流落在外的兒子,反正他彆的沒有,就是兒子夠多。

於是在謝誌行毫不掩飾的養蠱的態度下,謝家亂了起來。這群有權有勢的“兒子們”有誌一同地敲定了第一個行動方案,那就是讓謝誌行其他的“兒子們”永遠不會有被承認的一天。

也正是在這一年,謝父被引上了賭博的道路,為這個本該平靜的普通小家庭埋下禍根。

那麼謝誌行知道這一切嗎?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毫不在乎。

用謝誌行的話來說就是,如果連這點小小的挫折磨難、這點小小的誘惑都無法抵抗,那麼這樣的“兒子”毀了也就毀了。

這位自出生時就是天之驕子的人物是如此傲慢,目下無塵。無論是聽到他兒子的死訊,還是得知他孫子流落異國受製於人的消息,他都無動於衷。他也本該這樣傲慢一輩子,但他不知道的是,再多的子孫也經不起他這樣的消耗,於是臨到老了,他不得不撿回了他最後的一個、也是最不上看的一個孫子,謝斐,謝非言。

而他更不會知道的是,他最後會死在這個孫子的手裡,甚至他的屍體也沒有住進他耗費心力為自己打造好的墓穴中,而是被他聽話的乖孫燒成了灰,轉手倒進了下水道。

……

謝非言的心中有一把火。

一把燃燒了數十年的火。

這樣的火,名為憤怒。

謝非言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好人從來都沒有好報。

他不明白為什麼好人化作了灰,死得悄無聲息,而那些害了他們的惡人,卻自在逍遙,哪怕被那含冤帶屈的灰燼落了滿身,也能隨手這些灰拂去,繼續他們的錦繡人生。

謝非言想了很久,最後他終於明白,世上是沒有報應的。

所謂的“老天有眼”“惡有惡報”什麼的,隻不過是好人的自我安慰。

而他不是好人,也永遠成不了好人,所以他不會相信這種話。

他要自己為自己討回公道。

他要成為惡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

嘩啦!

黑暗中,水聲響起,而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謝非言恍惚著,似夢似醒。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像是被撕成了兩半,一半飄飄蕩蕩地飛向天際,一半沉沉落下,腐爛在殘軀淤泥中。

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似乎隨時都會消散,而就在這時,他感到自己的牙關被撬開,而後一口滾燙的血氣被推入口中,燙得他的喉嚨隱隱作痛,卻又冷徹心扉,叫他一個激靈後,竟清醒了幾分。

謝非言驟然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海岸上,而沈辭鏡的臉離他極近,正期待地看他,唇邊還有隱約的血漬。

謝非言心念一動,低頭看了眼沈辭鏡的手。在對方的手腕處,一道帶血的劍痕清晰可見。

他終於知道沈辭鏡喂了他什麼。

沈辭鏡與普通人不同。他年幼時因機緣巧合被靈寶碎片的劍意侵蝕,之後便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而與那靈寶逐漸同化,而他的血肉骨骼中,自然也蘊含著靈寶的那一縷氣息。其這種複雜的緣由暫且按下不提,簡而言之,現在的沈辭鏡就像是唐僧,他的血肉對修士來說都是大補之物,所以他的師父宮無一在得知這件事後當即嚴令他藏好此事,不可叫任何人知道。

可如今,為了救他,沈辭鏡卻喂了他一口血。

難道他不知道,這世上隻有死人才能藏得住秘密嗎?!

謝非言喉頭哽了哽,幾乎想要跳起來痛罵他的愚蠢。但最後,他隻是垂下眼,避開了沈辭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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