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內, 書房中,經過李先生緊急救治的陸乘舟被人放在了榻上。
雖然此刻陸乘舟胸口染上了恐怖血痕,氣息奄奄, 但一時間應當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謝非言並沒有上前、做出令人精神緊繃的舉動,而隻是隔著一段距離觀察了一下陸乘舟。
謝非言的眼睛不太好, 人前又不願戴上眼鏡, 於是這會兒他也看不清什麼,隻能模糊看到榻上有一團十分淒慘的血色,而後他循著書房內微妙遊移的靈力尋找,很快找到了被扔在一旁的匕首。
“這便是行凶者使用的武器?”謝非言問。
“正是。”
謝非言靠近了匕首,感覺自己隱約嗅到了點什麼——像是血腥味,又像是海腥味。
他在書房內轉了一圈,發現書桌後的血跡最多, 書籍散落了一地,看起來像是第一現場。於是蹲下身, 伸手在血漬上探了探,想要嘗試感受凶手殘留的靈力反應, 但他的目光卻很快沾血的書籍吸引過去,落在了那並不陌生的筆跡上。
——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還在研究這個筆跡主人的計劃書。
謝非言回頭看了榻上的那團血色,若有所思。
他輕輕拾起書籍, 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就在此刻, 他發現這本被血跡浸濕的書籍邊緣稍稍有些焦黑。
焦黑?為什麼?
謝非言稍稍一怔,又拾起散落的另一本書, 仔細觀察。
沒錯, 這本書籍的書頁邊緣也有焦黑。
他一路看了過去, 發現散落的書籍不少書頁都要輕微焦黑的痕跡。最後,他來到了陸乘舟最初倒下的地方,看著地麵的血漬模樣,在腦中模擬出了陸乘舟倒下的樣子,緊接著,他的目光落在了書桌的角落——在這裡,有一團細細的血色擦痕。
謝非言沉聲道:“李先生,敢問陸城主手上可有什麼東西?”
李先生其實在進入書房的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陸乘舟手中緊攥的黑色紙團,但他並未放在心上,如今聽到謝非言的問話,也隻是如實回答:“一團有些焦黑的紙。”
“紙上有寫什麼嗎?”
“並無。”
“是否紙張還有些濕潤?”
李先生驚訝道:“你怎麼知道?”
謝非言歎了口氣,指向書桌,道:“李先生,你可以過來看看。當陸城主被刺倒地時,他曾經做了一個動作。”
李先生麵色沉凝,很快來到謝非言身邊,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很快察覺到了端倪:“陸城主曾將手放在書桌下……不過應該隻是中毒後的症狀。”李先生道,“在襲擊陸城主的匕首上,塗了一種海獸的毒,這種毒會令人四肢麻痹,有時候也會出現控製不住手腳的情況。”
謝非言先是點頭,再是搖頭:“李先生,你仔細看地上的血漬與擦痕,你看陸城主倒地後可有抽搐的情況?”
李先生頓了頓:“並無。”
謝非言道:“他倒地的位置,離書桌角落分明還有不遠的距離,但他中毒後四肢無力,卻依然努力向書桌角落伸出手,為何?”
李先生並非蠢人,很快明白過來,皺眉道:“你是想說陸城主手中的紙團就是留給我們的訊息?可那上麵分明什麼字都沒有。”
謝非言道:“並非隻有字才能給人訊息,李先生,你難道忘了嗎?在什麼情況下紙張會變得濕潤焦黑?”
不等回答,謝非言迅速接上:“凶手能夠近距離一招製服金丹期的城主,定然不會是尋常武夫,所以在匕首刺出的那一刻,匕首上定然會攜帶凶手的靈力。這樣的靈力,散去得非常迅速,所以現在的我們已然什麼都察覺不到了。但是,在凶手動手的當時,離城主最近的紙張卻記錄下了凶手的靈力特性——濕潤,焦黑,這是水雷混合屬性的靈力。”
李先生眉頭微皺。
謝非言道:“若是李先生不信,可以翻看散落在地上的書籍,此刻書籍的書頁邊緣,正有少許的焦黑,隻不過是因為沾染了血漬的緣故,看不出水屬性罷了。”
李先生掃了書籍一眼,道:“既然如此,你又——”
李先生突然卡住了。
原本,李先生是想要問謝非言,既然散落在血泊中的書籍隻能看出雷屬性的靈力,為何他不認為凶手是單純的雷靈根,反而憑陸乘舟手中的紙團,認為凶手是有著水雷屬性的混合靈根?
但下一刻,李先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此刻城中唯一一個單純的雷靈根的人:雲霄公子,雲不缺。
這一瞬間,李先生冷汗連連,驟然明白凶手真正的意圖。
原來,凶手並不是想要將刺殺廣陵城城主一事扣在無關緊要的寧斐頭上,而是要扣在雲霄公子、扣在道盟頭上!凶手之所以沒有一招刺死陸乘舟,並不是因為他沒有這個手段,也不是因為他沒有這個狠辣,而是因為他要拖住陸乘舟的性命,逼迫道盟向外人求助,為陸乘舟延請名醫。
隨著人一多,陸乘舟遇刺的書房勢必會再度被人翻查,書房內焦黑的書頁勢必會被人發現,而到了那時候,書籍上的水漬早已被血漬取代、乾涸,徒留書籍邊緣的焦黑,所以最後,大家依照這樣的線索,隻會推斷出是某個雷靈根的凶手,在冒名頂替了火靈根的寧斐後趁機向陸乘舟行凶,想要達成某個卑劣目的,隻不過恰逢海獸襲城,周圍的修士都來到了城主府,他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狼狽逃離,這才叫陸乘舟留下一命。
那麼問題來了,當今世上,有哪個雷靈根的修士有這般機會這般手段這般理由來刺殺陸乘舟?
——自然隻有奉師命來到廣陵城的雲霄公子雲不缺!
李先生頭皮發麻,不敢想象這一張小小的紙頁中竟然藏著這麼多彎彎繞繞,也不敢想象若謝非言沒有出現,而他在將陸乘舟沒有性命之憂後便自顧自轉頭去應付海獸襲城後的後果。
這一刻,李先生的語氣緩和了幾分,道:“原來如此,謝道友果然是心細如發,令人歎服。”他頓了頓,說,“既然行凶者是水雷靈根的人,那麼謝道友心中可有人選?”
謝非言道:“我猜過一個人,但我不敢肯定,因為在陸城主遇刺的時候,那人正與我對峙……然而水雷靈根的人實在太過稀少,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做下這件事的理由。”
李先生道:“哦?謝道友心中的人是誰?”
“陸鐸公的養子,十年前與陸鐸公反目成仇,被紅衣衛追殺後銷聲匿跡的人——呼延極!”
·
陸乘舟陷入了長長的夢境。
就像是傳說中人臨死前會回顧一生那樣,他坐在夢境的特等席上,看著自己無趣的一生。
呼延極對他說的話,陸乘舟記得很清楚: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如果隨波逐流、毫無目的的話,終究會被人踐踏入泥,他呼延極也隻不過是踩下了第一腳而已。
陸乘舟並不讚同,因為踩下第一腳的人不是呼延極,而是陸鐸公。
這世上,誰不是從意氣風發雄心勃勃、認為自己可以征服世界的輕狂少年走來的呢?但這樣的雄心壯誌總是很容易被磨平的,特彆是當你並不出眾的時候。
當年,在陸乘舟被陸鐸公選中,成為他的第二個義子的時候,他也曾欣喜若狂,也曾壯誌淩雲,也曾想要奮發圖強、一展抱負,為廣陵城的百姓謀福。
但打擊接踵而至。
他是單一靈根,水靈根,但他在修習心法上的天賦,甚至比不上水雷靈根的大哥呼延極,在修行上毫無出眾之處;他最初的身份是乞兒,因此養出了一身拘謹膽怯,哪怕是討好的話也說不順溜,所以在寵愛上也比不上三弟東方高我。
後來,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想,若是修行不成,討義父的歡心也不成,那麼他或許可以為苦難的廣陵城子民謀求福利、讓廣陵城變得更好?
然而他第一天嗬斥了強搶民女的廣陵城實權人物,當天下午就被陸鐸公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巴掌扇到在地。
“愚不可及!”陸鐸公冷酷嗬斥他,“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你還想要為那些凡人出頭?殊不知在你成為我陸鐸公的兒子的時候,你就已經站在了他們的對麵!你這麼多年來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從那些凡人手上搶來的,還是你以為他們是甘心供奉給你的嗎?若你要為他們出頭,那你就先給我自廢修為,滾出我的廣陵城!”
陸乘舟的心在這一刻沉了下去。
因為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他其實跟那些強搶民女的人沒有本質區彆:那些人搶奪的是凡人的皮囊,而他搶奪的是凡人的骨髓。
他沒有立場管,沒有資格管。他不能管,也管不了。
他……無地自容。
陸乘舟一生的銳氣,都在這一天消磨殆儘。
所以從此以後,他閉目掩耳,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哪怕最後被呼延極踩入泥中,他也沒什麼想要掙紮的心情。
——或許就這樣死亡也是一件好事?
陸乘舟近乎漠然地思考著。
所以,當夢世界走到儘頭,黑暗逐漸降臨時,他毫不可惜,毫不掙紮,就要順著這黑暗,沉入地獄。
但在夢世界與地獄的間隙,他回光返照的片刻,他聽到了外界模糊的話語。
“……如今海獸襲城,城中還有不明爆炸……李先生準備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