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獸襲城一事,我已派遣了鎮海衛,城中的爆炸,我也已經叫符甲兵去調查了……”
“……鎮海衛雖然都是修士,但絕大部分是煉氣期,就連築基期的修士都不多……”
“……無妨,鎮海衛既然一直是廣陵城對抗海獸的利器,自然有對付海獸的方法,更何況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了,謝道友不必擔心……”
陸乘舟:???
就這?就這?
海獸襲城,平民怎麼安排?布防怎麼安排?武器怎麼安排?誰來負責統領?誰來決定攻防?
如今鎮海衛連個正經的指揮使都沒有,你一句“我已經讓鎮海衛上了”就算完了?
就這?你還能更外行一點嗎?!!
陸乘舟垂死病中驚坐起,竭力睜開了眼睛。
他努力使著眼色,想要說點什麼,但海獸的毒素在他全身流轉,他除了轉動眼珠子之外,竟做不了任何事,而這時,床榻前的二人也恰好都背對著他,沒人注意到他的眼神。
陸乘舟急得快要吐血了。
你們倒是看看我啊!
前方,那兩人的聲音還在繼續,比夢中的聲音更清晰真切了。
“李先生,恕我直言,廣陵城與海獸的爭鬥,就如同一場戰爭。鎮海衛雖是老兵,但兵不可無將,將不可無帥,如今鎮海衛既無將也無帥,正是一團混亂之際,若李先生什麼都不管,隻放手讓鎮海衛去守城,我怕鎮海衛最後守不住這廣陵城。”
“謝道友多慮了。海獸再如何凶猛,又哪裡比得上修士?如今我們廣陵城這麼多修士在場,哪怕鎮海衛守不住這廣陵城,我們難道還怕了那海獸不成?”
“我們修士自然不用懼怕海獸,但凡人卻是怕的。若鎮海衛守不住廣陵城,凡人必然死傷慘重,到時候廣陵城又該如何?”
“謝道友,你便是太過婦人之仁了。我們修士抵禦海獸,本就是在幫凡人的忙,哪裡用的著這樣上趕著?若凡人在這海獸襲擊中死了,那便是天命如此,罪魁禍首是那萬惡的海獸,而若凡人僥幸活命,支撐到了我們修士出手,那便同樣是天命如此,是我們對凡人有恩情。更何況,廣陵城能夠發展至此,是因為廣陵城主的悉心經營和我們道盟的鼎力支持,跟凡人又有什麼關係了?自古至今便是如此,是我們修士對凡人有恩,是我們修士幫助凡人獲得了如今的生活,而不是我們修士對凡人有責任。謝道友,你切莫要本末倒置、因果不分。”
“嗬,是嗎。”
那“謝公子”的一聲低笑,不知道是不屑譏嘲,還是像陸乘舟這麼多年來歎過無數次的自嘲無奈。
但這一刻,隨波逐流了一生的陸乘舟,終於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於心中湧出了無邊怒火。
——為什麼這些修士總是能夠這樣狂妄自大?
——為什麼他們有了非凡的力量之後從不肯低頭憐憫那些在地上匍匐的凡人?
——為什麼他們能夠這樣理所當然地忘卻自己最初的時候也隻不過是在泥土中掙紮的凡人之一?!
就連陸鐸公那樣的畜生都對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冷酷告訴他廣陵城的繁華和修士的高貴,統統是建立在對凡人的敲骨吸髓之上,而這道盟中眼高於頂的修士卻為何能夠自認對凡人有著天大恩情?
你們對凡人究竟有何恩情?
是將他們當作牛羊役使的恩情?還是在危險來臨之際讓他們自救的恩情?
是讓他們不得不賣兒鬻女供奉你修行的恩情?還是在關鍵時刻將他們當作棄子的恩情?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如此可恨!!
陸乘舟掙紮了起來,那在心間翻湧的怒氣和不甘,讓他不管不顧,撕扯著自己的靈力在周身流轉,一點一滴化解著這海獸之毒。
床榻前。
爭執還在繼續,話語也越來越深入。
謝非言心中對李先生的話語不屑一顧,甚至屢次忍不住想要問他“你傻逼否”,但為了大局,他強忍不爽,想要說服這個對戰爭一竅不通的外行人。
但李先生一把年紀,沒有老人的豁達通透,到有老人的固執己見,不管謝非言怎麼有理有據地勸說,他都不屑一顧。
這時,因為謝非言已經洗刷了自身嫌疑的緣故,周圍各門派的修士們也不再避嫌,好奇地聚在了這書房,將書房圍住,顯得書房正中爭辯的李先生和謝非言二人就像是辯論大賽的正方反方一樣。
隻不過作為反方,謝非言已經越說越煩躁,特彆是當他耳邊聽著外頭的爆炸與呼救,眼前卻是一群修士事不關己的目光,他便忍不住於心中滋生出陰暗怒氣來。
——這是來自世界的隔閡?還是來自階級的隔閡?
謝非言說不清楚。
終於,李先生被謝非言糾纏得心煩意亂,不高興道:“謝道友,雖然你幫了我道盟的忙,但也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道盟之事!你如今勸說我去海邊禦領鎮海衛——你又是以何立場以何身份來勸我?!”
謝非言沒有回答。
這並不是他已經黔驢技窮,而是謝非言已經明白,這樣關於修士與凡人的話題、認知和矛盾,如同天塹般橫亙在他與眾人之間,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勸說成功的。
而如今時間緊迫,沒有功夫在這裡跟人饒舌——他若想要做點什麼非常之事,就必然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謝非言微微垂眼,目光漸冷。
然而就在這一刻,細微的響動突然從眾人身後傳來。
“他是什麼立場……什麼身份?嗬……既然大家都在這裡,那就為我做個見證吧……”
眾人一驚,目光望向了床榻。
在那裡,胸口開了個血洞的陸乘舟麵白如紙,艱難坐起。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陸乘舟喘了口氣,閉了閉眼,複雜地看了謝非言一眼,“而既然……謝道友曾以寧斐之名……為我廣陵城效力……為我廣陵城驅逐海獸數十萬……那麼必然是可信之人……”
陸乘舟終於記起了盧涵雁當年那句散落風中的話,也終於明白了她的悲哀。
——這世上……想做好人的人,必然要先做了那惡人……
——但世上又有幾人能夠理解這份惡呢……
——哥哥……我沒怪過你,也沒怪過任何人……但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你能讓這樣的人不必成為惡人……
陸乘舟深吸一口氣,穩住了音調。
“我可以死……但廣陵城不可倒……不可亂……”
“所以大家如今……就為我做個見證好了……”
李先生察覺到了什麼,臉色驟變:“陸城主!你莫要太過憂慮,你的傷勢萬不至於提到死之一字!想想你這麼多年的辛苦,想想你這麼多年的煎熬!陸城主,你甘願就這樣半途而廢嗎?!”
李先生想要阻止陸乘舟,然而在眾門派弟子麵前、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卻隻能以這樣的方式隱晦提醒陸乘舟。
但陸乘舟沒有理他。
陸乘舟第一次漠視了這位來自道盟的李先生的話,第一次沒有在這位“副城主”麵前退讓。
他穩下了語調,沉聲道:“以我第二任廣陵城城主陸乘舟之名,我在此心甘情願將城主之位交給謝非言謝道友。”
“從這一刻起,謝非言謝道友便是廣陵城名正言順的主人。所有與廣陵城有關的事宜,都可由謝道友做主、發號施令,廣陵城麾下任何人都不可違逆。”
“此言,天道為證!”
雷聲驟響,像是回應陸乘舟的誓言。
那雪亮的雷光,照出了李先生青黑交加的臉,也照出了謝非言驚愕的神色。
謝非言忍不住想到了陸乘舟手中緊攥的紙團,想到了十年前陸乘舟的隨波逐流默然無言;他想到了道盟在廣陵城上的拉鋸戰,想到了那份被棄之河中的計劃書……
他深深看了陸乘舟一眼,微微拱手:
“必不負陸城主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