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照顧秦月生半月,瘋長的不隻沈、秦二人默契與親近,還有不知從哪裡升起來的風言風語,多難聽的都有。
甭管哪裡,都不缺八卦碎嘴的,何況富家太太們閒來無事,聚一堆除了炫耀珠寶衣裳打馬吊,最願聽這聊以慰藉。
沒人敢在沈嬈麵前提,沈嬈對此一概不知。
倒是消息比較靈通的秦月生,聽了不少醃臢話,一日比一日陰沉。
沈嬈隻當他是身子難受,照顧的愈發用心,怕他整日窩著憋悶,還時不時撿人少時,拿輪椅推他出去透氣。
暮春交夏,湖畔楊柳依依,翠嫩的葉點了晨露,將滴未滴,
青石板上,輪椅軲轆壓過。
涼亭裡有吊嗓的旦角兒,甩著水袖,用畫了油彩的臉唱牡丹亭裡的良辰美景。
十八九歲的少年西裝革履,坐在欄杆上,聽得如癡如醉。
秦月生看著那處,微微失神。
沈嬈以為他是想起往事,將輪椅一轉,換了方向。
“怎麼不繼續走?”這陣戒煙效果不錯,連帶著聲也少啞而多些磁性。
以往都是按那條路回的公館。
沈嬈低身,給他腿上毛毯壓了壓“沒想到會有出來練戲的。”
玉白的手收回,秦月生嘴唇動了動。
直到二人回了公館,沈嬈將秦月生連人帶毯抱到沙發上,梗在喉嚨的話才說出來:“我不怨她。”
沈嬈在一旁坐下,少女柔嫩的手落在腰上,熟悉的力道輕輕按揉,秦月生心安幾分,繼續道:“若當年是我,也許會比她做得更加過分。”
“您原諒了母親就好。”她笑道:“母親在天有靈,也可以釋懷了。”
秦月生側頭看她。烏黑的發絲高紮起馬尾,肌膚白皙而細膩,一雙眼睛很黑很亮,極好地融合了少年人的朝氣,與罕見的成熟豁達。向你溫柔地微笑時,漂亮地讓人心悸。
長得同秦青衣多麼像,卻又截然不同。
他內心忽然生出股勇氣,糾結著積攢已久的欲望至往上竄,喉嚨動了動:“沈嬈……”
“嗯?”
“鈴鈴鈴……”
沈嬈伸左手去拿幾上電話手柄,右手仍舊井然有序地按著。
“江衍?啊,啊,是。”
她勾著唇,和電話那頭文質彬彬的少年郎聊得歡快。全然沒有麵對自己的拘謹。
秦月生拿過報紙,漫不經心地聽著。
“這麼快?”她好像待誰都有許多耐心。
“好。那我這就過去。”
秦月生緊了緊手裡的報紙,電話掛斷,帶著溫度的手從他身後抽離。
動作很急,帶著風。沈嬈邊套風衣邊道:“伯父,前幾日同你提過,今兒得去參加個活動。”她抬腕,看眼表盤:“大約午後能回。”
公館的門嘭地關上,秦月生凝視著阻隔了她背影的門。
沈嬈,是怎樣的興趣,能讓你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李嫂,叫人備車。”
總統府前已圍一堆學生。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除了由高個男學生奮力舉起的大條幅,女學生半裙下白生生的褲襪上用紅墨水寫的粗字格外紮眼。
半大學生,正是衝動而熱情澎湃的時候,在校服上都寫了意為不退上的各式粗字。生怕彆人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江衍正在隊伍最前端,舉大字報領頭大喊:“外爭主權!內除國賊!”
後頭一堆:“外爭主權!內除國賊!”
大紅鐵門巍峨屹立,不動如山。
沈嬈跑過去,衝江衍道:“怎麼樣了?”
旁邊有認識她的學生代表,透過厚重鏡片,看了她一眼,江衍將手裡大字報交給那四眼兒:“接著喊。”
“外爭主權!內除國賊!”
他拉著沈嬈讓到一邊,激動道:“事情很順利!除了南京,北平,上海等政要中心運動也正爆發!”他看了眼緊閉的大門,因為處在高昂的嚎叫聲裡,不得不再與沈嬈湊得近些:“江正棠愛麵子!他不會放著這一堆學生不管的!至於其他地方,”他頓下:“那些軍閥是硬骨頭,但隻要這邊鬆口,就不怕!”
沈嬈也被感染地激動:“隻是你這樣,今後還回家嗎?”
江衍早考慮過這事,正氣凜然:“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父親此事辦得本就不對!就算他因此將我剔除族譜,將我打死殺了,隻要事情能辦成,我也不後悔!”
“好樣的!”沈嬈拍他肩膀:“走!一起喊!”
沈嬈已轉去前頭。
肩上觸感尤在,江衍看著少女一甩一甩的馬尾,突兀地,紅了臉。
街角,一輛黑車停泊。
司機手心全是冷汗,往方向盤蹭了蹭,壯著膽子,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
秦九爺沉著臉,看不透表情。
“老爺,咱們……”不遠處,正有個禁止停車的路牌。
“再停會兒。”後座的人冷冷道。
總統府內。
被親兒子擺了一道的江正棠怒氣衝衝,摔了一書房的東西。
正牌太太被猝不及防,狠狠打了一巴掌,正跪坐在地上哭,悲慘淒涼。
她出身書香門第,又是最受寵的小女兒,何曾被過這種委屈。
“江正棠。”她哭夠了,看發狠的男人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氣,眼裡含著淚,站起來:“我認為衍兒做得對!你個懦夫,不敢去打狼子野心的外國,不敢麵對學生們的真話,隻敢窩在家裡打女人!我這就回王家去,我們離婚!”
上海王家雖已衰敗,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江正棠表情扭曲了一瞬,又恢複到那個風度翩翩的好丈夫,從椅上迎過來:“愛寧,你這是怎麼說的。”他扶著女人,大力給自己的臉一巴掌,響聲清脆:“我方才怒急攻心,一時搗騰不清。你打回我!”
他拿著女人的手,又哄又親。
女人終究心儀他,被他好言哄走。
他關上書房,恨恨踢了桌子一腳。
電話響起,不用接又是那些軍閥來問罪。
挑事兒的頭頭是他江家的江衍!
他將這個電話線拔了。
又尋了客廳的,撥給沈世榮。
打不通的電話終於通了。
“哎,江老弟。”沈世榮那邊竟還在打仗,語速很急:“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