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望。
穆行州快馬加鞭向定國公府趕來。
幾日之前,他被困在秦地步履維艱,宴溫在某日尋了他。
“穆將軍是不是急著去給五爺報信?”
穆行州點了點頭,宴溫當即提出一個辦法。
“你與我同行,難免會拖垮你的速度。你分出幾個人給我,我們在秦地慢慢想辦法出去,你帶著其餘人手儘快回京吧。”
“這恐怕不成?五爺是讓我救娘子出去的,我怎麼能半路把娘子扔下?”
宴溫笑了笑,“你不是已經救我出來了嗎?這便算是完成了五爺的命令,隻不過我並不想要回京,你留下人手給我,我尋我的去處就好。你快回京給五爺報信吧。”
穆行州有些驚訝,看向宴溫,見她神態平和而輕鬆,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旁的意思,是單純就不想去往京城。
他思量了一番答應了。
“娘子想要進京隨時都可以,您可還有什麼話要帶給五爺和老夫人?”
這倒是把宴溫問住了。
彼時吹起了一陣西風,揚起了漫天的黃沙,宴溫在漫天的黃沙裡,仿佛看到了自己離開故土去往戎奴的那天。
這一晃,七八年倏忽已過。
她道沒什麼想說的。
“隻是京城也好,草原王庭也罷,我再不想卷入其中。我畢生唯一心願......”
她說到此處一頓,穆行州看了過來。
宴溫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
“我畢生唯一心願,居於深山老林,每日躺著數錢。”
話音落地,風沙起舞。
穆行州被嗆到了,張大嘴巴,吃了一嘴的風沙。
宴溫笑得不行,但又慢慢平和下來神色。
“雖然是玩笑話,但我著實不想再進京,我與穆將軍,或者說與京城、與王庭......就此彆過了。”
她朝著京城的方向行了一禮,穆行州在此刻,朝著她也行了禮。
“既然如此,盼娘子一路安好,心願順遂。”
宴溫笑著點頭。
穆行州重新分配了人手,留給宴溫大部分人,自己帶著少量的人手,加速了行程,直奔京城而去。
*
五爺在夜裡接到了穆行州的飛鴿傳書。
他打開看了看,看到宴溫被救出,安心了下來。
但穆行州又在消息的後麵補了一句,道是有件極其緊要的事情,必須當麵稟告五爺。
五爺皺眉,暗暗猜想,會否與俞厲奇怪劫走宴溫有關。
文澤來問他,“五爺一早啟程去大營嗎?”
原定是要過去的,且要去上三五日,五爺看了看紙條,不由想到了阿姝和俞厲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他指尖在茶幾上輕敲幾下,同文澤說去。
“若是穆行州回來,讓他立時去尋我。”
五爺令文澤收拾了東西,但走之前,又去了趟沁雲居。
沁雲居同往日裡沒什麼區彆,奶娘抱著暮哥兒在廊下耍玩,暮哥兒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眼看見了他,便抓著小手同他打招呼。
五爺愛極了兒子,過去親了親他柔嫩的臉蛋,小人兒笑起來。
五爺剛想將兒子抱在懷中,忽然聽著裡間一陣瓷瓶撞反的聲音。
他一頓,下一息大步進了房中。
俞姝一不留神砰翻了瓷瓶,瓷瓶倒下之後,便順著桌案咕嚕嚕滾起來。
俞姝手忙腳亂地去抓,但她視野模糊,竟然沒能抓到。
瓷瓶從桌案上滾落了下來,俞姝暗道又要碎了。
可她卻在一陣卷風之後,沒聽到瓷瓶碎裂的聲音。
她抬頭看過去,看到男人不知何時進了房中,接住了那瓶子,穩穩當當地放在了原處。
“小心些,瓷瓶碎了要紮著你的。”男人低頭看著她道。
她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繡亭台樓閣的對襟褙子。
平日在家裡,多半是穿些輕柔素淡的顏色,隻有偶爾出門,她才著重色的衣衫。
五爺瞧了瞧她。
昨日,他得了消息之後,回了一趟沁雲居,那時她坐在窗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走過去,走到她身邊,她都沒能察覺,直到他坐下來,她才嚇了一跳,滿臉驚嚇地看著他。
那神情,仿佛他是一個令她萬分戒備的人,是隨時都可能傷害她的人。
他在那神情之下,心裡沉得難受,當天晚上佯裝有事,回了深水軒歇了。
整整一晚,他都翻來覆去未曾睡下。
他心裡念著她,可他料想,她應該沒有在想著他吧......
當下他來了,說了話,她還是有些神色發怔。
她的目光向瓷瓶後麵的匣子看去,五爺看了看,將匣子拿了過來。
“你要這個?”他問她。
男人打開了匣子,裡麵的物什耀眼,紅彤彤的映在眼前。
竟然是他之前送她的,一匣子紅珊瑚的頭麵。
五爺在看到一匣子首飾的時候,心下軟了幾分。
她還是喜歡的,喜歡他送給她的東西......
他聲音和緩下來,看著眼前女子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他開口,“怎麼想起這......”
可她竟然也在同時開了口。
“五爺怎麼沒去大營?”
男人剛剛和緩下來的心情,又在這一瞬沉了下去。
“阿姝想讓我去大營?”
這樣就同她之前提議的一樣,她和孩子與他分開,是嗎?
五爺沒問,隻是看著俞姝。
俞姝已經定好今日離開了,她眼下要尋個機會出門,如果五爺不在,那麼她離開的就會順利許多。
可五爺從昨日到今日不知怎麼了,仿佛被奇怪的情緒所包圍。
俞姝不想讓他懷疑什麼,便道,“我本以為五爺要出城的,但五爺不走,自然是好。”
她說什麼“自然是好”,五爺沒有聽出什麼“好”來。
反倒是掃了一眼房中。
房中沒什麼大的變化,可是房中放著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少了許多。
比如之前魏北海夫妻送來的木製小玩意,和時常擺在窗下的樂石,而這一套他送阿姝的紅珊瑚首飾,她平日著裝素淡,戴的並不多。
這些放在平時,五爺未必會留意,可今日不一樣。
他一想到,派去她祖籍的人查探了一番,竟然得出了她所說的話沒有一句實話;他不得不多想了許多。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看著她的迷蒙的眼睛,那眼睛前仿佛有一層厚重的霧,那是看不透穿不過的霧,令他無法看進她的眼底。
他說要去,“不時我便啟程,要過些日才能從大營回來。”
俞姝聞言鬆了口氣。
房中安靜了下來,隻有廊下耍玩的暮哥兒偶爾咯咯笑上兩聲。
五爺抿了抿嘴,低著嗓音。
“那我走了。”
他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男人的身量很高,他驟然離去,抽身的一瞬,窗外的光亮刺了一下俞姝的眼睛。
俞姝眼睛被這一刺,水霧朦朧起來。
有那麼一瞬,她想抬腳追上前麵離開的腳步上前,可又生生頓住了。
總要離開,早一息晚一息有什麼區彆?
男人卻在走到門前時,回頭看了她一眼。
俞姝在感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開了口。
“五爺一切小心。”
“好。”他應了一聲,終是離開了。
等俞姝行至門外廊下的時候,隻有暮哥兒咿呀的聲音,早已沒了男人的身影,連腳步聲都很快消失了。
暮哥兒張著小手讓娘親抱抱,俞姝把他抱在懷裡,貼了貼他的小臉。
等他們母子離開,五爺會很生氣吧?
她什麼都沒準備留給他,連一封告彆的信都不會留下。
她想,她本不該來,也不該和他有這些糾葛,更不該有暮哥兒。
可這些都有了,她沒辦法,她隻能就這樣走掉,就這樣從他的生活裡憑空消失。
他就要和離了,和離之後,大可以重新娶一房妻室。
以他的身份地位,選名門出身的閨秀,選能助益他成就一番事業的女子,然後也會有屬於他們的孩子。
而不是她這需要扶正的小妾,和暮哥兒這個身份奇怪的小兒。
他可以堂堂正正做國公,不需要被彆人非議有關妾室的出身。
他不需要知道她和暮哥兒消失之後去了哪裡。
若有一日,他帶兵與虞城的兵馬交戰,也不需要念著這層關係手下留情。
各為其主,各自為政。
俞姝抱起了暮哥兒,回到了房中,將暮哥兒放在榻上,小兒傻樂。
俞姝靜默坐著,思緒空蕩地看著他。
杜霧腳步輕輕地走過來,拿了帕子放到了俞姝手中。
俞姝愣了一下。
杜霧低聲開口,“娘子擦擦眼角吧。”
俞姝怔了怔,這才意識到什麼,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濕意。
杜霧看著,問了一句。
“娘子,是舍不得五爺嗎?”
俞姝在這問話中,靜默了半晌。
“他與我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何談舍得或者舍不得?”
“可娘子落淚了......”
俞姝在這話音落地之後,收斂了思緒,淡淡地笑了笑。
“誰不是凡世裡的俗人?誰能沒有紅塵裡的七情六欲?但這些就像迷霧,迷霧早晚會散去,人不能在霧中迷了路。”
四下靜悄悄的。
迷霧散了或者沒有,都不會誤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