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被蕭業訓斥過後,雪芽便不大愛往蕭業麵前跑,生怕開罪他受了瓜落,如今世子性情大變,就連自小跟在他身邊伺候的雲浮也是說罰就罰,她前些日子聽伯府的下人說起,雲浮被人牙子帶走後又被轉賣到了一戶富貴人家,還被那戶人家的老爺看上,可那老爺的嫡妻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雲浮剛進府就挨了幾頓打,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於是今日顧情去找蕭業,她便沒有跟過去。
她坐在房中繡花,可繡到一半,她的右眼便止不住狂跳,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雪芽想到前些日子世子的表現,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又想到如今主子就在世子的房中,忽然就變得心慌起來。
眼皮跳個不停,她心裡又不定,手裡的繡花針就這麼紮到了自己的指腹上。
鮮血在白色的絹布上溢開,破壞了她今日才繡好的花樣,可雪芽此時卻顧不上去心疼,她慌慌張張的,一邊神神叨叨說著“不會的”,一邊嗦著手指給自己止血,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幾聲“方夫人”的稱呼,知曉是主子回來了,雪芽連忙放下手裡的繡繃站起身,她正欲掀簾往外頭去迎人,卻見簾子一動,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捂著臉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顧情已經轉過屏風到了裡間,等她晃過神來的時候,便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從裡麵傳出來。
聽著這陣哭音,雪芽想到先前的猜測,心臟猛地一緊,她連忙跟了過去,看到主子整個人伏在錦被上,哭得身子都在打顫了,看著這樣的主子,雪芽心裡也有些不好受,她坐在床上,一麵低頭彎腰,輕輕安撫拍著顧情的脊背,一麵放輕聲音問她,“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顧情沒被安慰的時候,尚且還能勉強壓抑著自己的難受。
可聽到親近之人的聲音,她卻是再也忍不住,她哭著回身抱住雪芽,出口便是泣不成音的一句,“雪芽,阿業他,他不要我了!”
雖說早有猜測,但真的從主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雪芽心臟還是忍不住狂跳了一下,她任顧情抱著,神情有些怔忡,語氣喃喃道:“好端端的,世子怎麼會……”
“阿姐要回來了。”顧情哭出聲,同她說起今晚蕭業與她說的話,“阿業說阿姐主動約他見麵,他還說日後要好好對阿姐。”
“他,他不要我了。”
顧情哭得淒慘極了。
想到先前她還信誓旦旦篤定阿業心中的人是她,她便覺得自己丟人極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阿業明明是喜歡她的,要不然這些年不會她一封信,他就千裡迢迢跑到臨安去見她,更不會在阿姐說那些話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斥責阿姐。
可為什麼,為什麼自從阿姐離開後,一切都變了?
即使阿業還是像他承諾的那樣把她留在家裡,但顧情就是覺得不一樣了,以前即使他們隔著千山萬水,可她依舊覺得蕭業心中是有她的,可如今他們明明同在一個屋簷之下,就算走路也不過一炷□□夫就能到的距離,她卻覺得他們之間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一般,甚至,她漸漸感覺到了自己對他而言成了麻煩,成了他想丟卻又丟不掉的累贅。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這個時候她向阿業提出離開,他是不是會鬆一口氣?
想到這。
顧情哭得更加凶了。
她本就生得好顏色,又因病情和心事顯得柔弱可憐,此時她伏在雪芽肩頭,烏鴉鴉的雲髻下是一張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隻有一雙眼睛因為痛哭而顯出兩汪殷紅。
與蘭因的端莊不同,顧情的美是脆弱的。
或許脆弱的事物一向惹人心疼,雪芽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裡第一次惱恨起蘭因,她不明白大小姐既然都已經選擇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反悔回來!偏她又拿蘭因沒辦法,除了在心裡詛咒她一番,她什麼都做不了。
可她又不能什麼都不做。
若是大小姐回來,按照世子現在對她的感情,日後這府中哪還有主子的容身之處?她自然想阻止大小姐回來,可她一個小丫鬟哪有這樣的本事?雪芽愁得眉心都蹙了起來,她思來想去,忽然雙目一亮,她扶著顧情的肩膀與她說道:“主子,您給夫人寫信吧!”
“母親?”
顧情一怔,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掛著眼淚紅著眼眶問雪芽,“為何要給母親寫信?”
雪芽麵露無奈,“我的傻主子,您如今無依無靠,自然是讓夫人過來為您做主!她一向疼您,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是……”顧情有些猶豫,她咬著紅唇,“阿姐到底是阿業的妻子,若是他們能和好,想必母親也會高興吧。”
“您可彆忘了,當初夫人可是盼著您和世子好的,若不是老夫人不同意,如今您才是伯府的世子夫人!”雪芽在一旁攛掇,見她目露掙紮,知道她已經心動,便又繼續說道:“您不必管,奴婢給夫人寫信,也不多說,隻說您身體不好便是。”
“至於旁的,您為世子丟了名聲,總不能任他們這般輕賤您!”
她說著又忍不住責怪起蘭因,“要說還是怪大小姐,她既沒想著跟世子和離,當初又何必走,如今您和世子背了那些壞名聲,她倒是受儘憐惜……都說她心懷慈悲,可奴婢看,她才是那條不出聲的狗,最會咬人!”
“雪芽!”
顧情聽到這話,蹙起眉尖,她低斥一句,“不許這樣說,她畢竟是我阿姐。”
雪芽撇嘴,“您就是太好心,才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但到底也未再說蘭因的壞話,隻和顧情說,“奴婢這就去寫信,讓夫人趁早來為您做主。”
她說著便掉頭往外間走去。
顧情看著她離開的身影,猶豫一番,到底還是沒把人喊住,她那雙細白的小手緊緊抓著裙角,眼中的光在一旁燈花的照映下半明半滅,最終也隻是咬著唇,什麼都沒說。
……
蕭業第二天從徐管家的口中知道雪芽派人送信去臨安的事,隻當是顧情昨夜在他這受了委屈想跟嶽母抱怨一番,亦或是想回家了。
他也沒多想。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對情兒不公平,可他不能一錯再錯。
他不否認自己對她有過情。
那一年的相處,偏遠的山村,隻有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顧情的善良天真在那個時候極度治愈了什麼都不記得的他。所以即使恢複記憶,即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他也想過要把她帶回家中,他那個時候想,若她願意,他會一輩子照顧她,對她好,除了正妻的名分,他什麼都能給她。
可他沒想到顧情會是長興侯府的嫡次女。
那個曾經與他有過幾麵之緣,卻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走的侯府次女,亦是他未婚妻的胞妹,顧家不會允許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給他做妾室,他還沒這麼大的臉麵。
那個時候,他不是沒有糾結,一個是讓他心動的顧情,一個是從小與他指腹為婚的蘭因……可他最後還是選擇了蘭因。
或許是責任,或許是義務,也有可能含著一些年少時最初萌發的心動。
何況蘭因雖然說得好聽,可那會誰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顧家嫡長女,若他真的娶了顧情,她該如何自處?她的母親並不喜歡她,父親遠在雁門關,祖母又不管事,難道她又要回到王家回到她外祖母的身邊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想看到那樣的畫麵,不想看到她再次寄人籬下無處可依。
所以他娶了她。
他在天地高堂眾位親友麵前應允她與她白頭偕老。
他的承諾是真的。
即使那個時候他心裡還有顧情,但當他應允娶蘭因的時候,他就沒再想過要和蘭因分開,更沒想過和顧情藕斷絲連……可他又沒法對顧情坐視不管。
她是被他帶回去的。
她在外頭待了十年,根本不習慣在侯府生活,他因為自己的責任和承諾沒辦法娶她,隻能儘可能地護著她。
所以隻要顧情來信,他無論在哪都會跑去臨安找她。
他這麼做,隻希望她能過得如意些。
可他們也已經很久不曾聯係了,在顧情嫁給方儼如之後,他們之間便斷了聯係,他不可能主動聯係顧情,顧情或許也想通了,未再給他寫信……也因此前不久顧情給他寫信,他才會那麼著急。
如果沒有出事,顧情不可能會在這種時候聯係他。
他在接到信後,連夜趕往臨安。
果然。
自從方儼如死後,他的庶弟就把持了方家,與方儼如的君子作風不同,他那個自小就見不得光的庶弟就像行走在黑暗裡的鬼魅,平時無聲無息,卻會在緊要關頭要人的命。
他架空了方父,又軟禁了方母,整個方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顧情……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蕭業如今想起那日趕到方家時看到的畫麵還是忍不住氣血上湧,那個庶子把顧情關在純金打造的鳥籠裡,還用金鏈綁著她的腳踝,她躲在最深處,懼怕和人交談,直到聽到他的聲音才逐漸清醒。
那個時候顧情除了他,跟誰都沒法交談。
為了她的名聲和安全考慮,他隻能和嶽母商量之後把她帶回汴京放在身邊照顧,隻是他沒想到蘭因會和他鬨到這種地步。
他責怪蘭因冷血,責怪蘭因不為他考慮,可到了今日,若真要他選擇,他隻會選擇蘭因。
蘭因才是他的妻子,才是他餘生共度唯一的人選。
他依舊會像他承諾的那樣護著顧情,卻也終於明白誰是主誰是次,他會和蘭因說臨安的事,與她好好商量,他相信以蘭因的柔善一定會體諒他。
其實如今想想他們三載夫妻,幾次誤會,不過都是源於彼此的不溝通。
他們理所當然地做了自己以為最正確的選擇,卻從不去考慮這個選擇對方能不能接受。
“讓人好好照顧她,平時她若有什麼需要儘量滿足。”蕭業最後也隻是這樣交代了徐管家一句,旁話並未多說一句。
……
等到和蘭因約定的那天,蕭業一大早就起來了,他認認真真梳洗一番,甚至還換上蘭因最喜歡的紫色,他平日習武多穿勁裝,今日一身圓領長袍,玉帶束腰,掛著香囊荷包,倒顯出幾分平時瞧不見的溫潤氣質。
他打算早些去清風樓等蘭因,正欲出門,外頭卻來了人。
來人是陸伯庭的私仆陸生。
蕭業這幾日精神氣貌與前些日子截然不同,此時聽說陸家來人,也是好心情的讓人進來,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桌沿,一手垂落於身側,等來人問完安後,他便笑著問道:“可是陸伯伯有什麼吩咐?”
陸生聞言看了一眼蕭業身後的黑衣侍從,他麵露猶豫,蕭業卻說,“無妨。”
“是。”
陸生便不再糾結,直截了當與人說道:“老爺前些日子身體不適,今日才知曉戶部的事,三日前……”他不知該怎麼稱呼蘭因比較好,想了想蕭業的態度,還是稱呼她為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派家仆來戶部詢問,要拿和離文書的回執,雖說戶部上下得了老爺的指點無人理會,但想必世子夫人不會就此罷休。”
他說到這時,便已察覺屋中原本和煦的氣氛一僵,也察覺到對麵男人忽然冷下去的臉,他心裡驀地有些慌張起來,頭埋得更低,卻又不能不說完,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老爺今日派小的來跟您通個氣,世子夫人想必是打定主意要與您和離,為了您的名聲考慮,您還是趁早把這事解決了,要不然鬨到後麵,大家都不好看。”
這也是陸伯庭最後給蕭業的機會。
若是蕭業再不把和離書送過去,等下次再派人來,就是戶部的官差了,真等戶部的官差來了,蕭業以至於整個伯府的名聲也就徹底沒了。
無人說話。
蕭業低著頭,原本麵上的溫和與笑容早在陸生說那番話的時候便已消失不見,此時他沉著臉低著頭,放在桌沿上的手用力緊握,力氣大的連骨節都凸起了。
他想去握住桌上的茶盞,可手指一顫,不僅沒握住茶盞,還直接把它弄倒了。
茶水沿著桌麵往四處散去,弄濕了蕭業今日精挑細選的衣裳,袖子在一瞬間被浸濕,他卻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陸生低著頭沒瞧見。
周安站在蕭業的身後卻看得一清二楚,眼見世子沉著臉咬著牙齦,漆黑的眼中似有風暴湧起,他忙和陸生說道:“這事我們已經知道了,多謝小哥跑這一趟,今日便勞你先回去,我們一定會妥善處理好這事,絕不會給陸大人帶來麻煩。”
蕭、陸兩家是世交,陸生今日過來也不是要蕭業立刻給個結果,此時聽聞這番話,他也沒有反駁,答應一聲後又朝蕭業拱手一禮便往外退去。
可步子剛走到門口,他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瓷盞碎裂的聲音。
他眉心一跳。
卻沒回頭,隻是低著頭快步離開。
而屋中,周安看著砸了茶盞扶著桌沿喘著粗氣的蕭業,心裡忽然有些心疼起他。
他是蕭業的侍從也是他的親信,他清楚知道在得到夫人邀約的消息後,世子有多高興……昨晚世子特地留住他,問他女子喜歡什麼。
他還聽說昨天夜裡廚房的燈亮了一夜,世子一個人待在廚房研究怎麼包粽子。他聽說這事尋過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一向體麵的世子站在灶台前滿身狼狽,聽他問起也隻是笑著說,“端午節馬上就要到了,蘭因從前最喜歡吃粽子,我想提前練下,等到那日給她一個驚喜。”
世子如此期盼著和夫人見麵,卻沒想到夫人找他並不是念著舊情,也不是為了回來,而是……為了和離一事。
她打定主意不肯回來,也不給世子一個彌補的機會。
“世子……”
他輕聲喊道。
可蕭業卻沒有聽到,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英俊的麵龐滿是陰鬱之色,雙目更是通紅。忽然,他起身抬手用力掃掉桌上的茶具,瓷盞碎裂聲中,是蕭業藏不住怒氣的厲聲,“她就這麼想離開我?”
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卻又充斥著無儘的痛苦和難過。
“為什麼……”蕭業撐著桌沿低著頭,聲音沙啞極了,“為什麼她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麼……我明明都已經在改了。”
“我在改了啊。”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
成親三載,相識十數載,蘭因為何能夠這般果決,說斷就斷。
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他?
從前蕭業並不懷疑蘭因對他的愛,即使有許氏那樁事,他也相信蘭因心中是有他的,如果蘭因心中沒有他,她不會對他這麼好,可如今,他忽然不確定了。
如果她真的愛過他,怎麼會這樣對他?
想到蘭因或許從未愛過他,蕭業整個人都處於極致的暴怒和痛苦之中。
他此時低著頭,周安並不能瞧見他的麵貌,隻能小心翼翼問道:“世子,那我們今日還去嗎?”
他以為蕭業不會回答,未想到男人說——
“去?”
“去做什麼?跟著她一起去戶部跟她和離?她做夢!”蕭業陰沉著一張臉,他說完忽然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他的袖子還濕著,此時濕答答落著水珠,短短一會功夫就在他所站的地麵洇出一團濕潤的痕跡,他卻好似並未察覺,依舊冷著臉說,“你去和她說,想和離,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