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愜意呀。
隻是當天色未亮,宮人魚貫而入,將她從睡夢中喚醒時,她望著頭頂的承塵、華美的宮室,鹹魚夢終於夏然而止。
果然是夢啊。
遙遠得簡直令人恍惚了。
成為女帝後,每日的生活都太過真實,反倒讓她覺得從前的自己
變得遙遠起來,竟有些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薑青姝靜靜立在宮室內,漱口潔麵,梳發更衣。
她太安靜了,眼皮子蔫蔫地耷拉著,全無前一夜飲酒後的黏人,趙玉珩看出小皇帝是還沒睡醒,讓人把醒酒湯呈上來。
她乖乖地任由擺布。
等朝服整理完畢,鳳寧宮外備好的帝王儀仗遠去,薑青姝走在寂靜空蕩的宮中長廊裡,被冷風迎麵一吹,才陡然清醒了些。
她好像才終於進入了角色。
"薛兆。"她平靜開口。
薛兆心底一緊,心道該來的果然會來,垂首上前,".…臣在。"
“昨夜的事,下不為例。”
她回身,垂旒下的雙眸冷冷地看著他,"朕知你到底想乾什麼,平時朕可以與你相安無事,但你若再敢如此大鬨鳳寧宮,還敢動君後,朕便是當著張相的麵,也定饒不了你!"
女帝的語氣甚為陰沉。
薛兆昨夜的確理虧,但他後來一仔細回想,仍然覺得有幾分疑竇,譬如女帝滴酒不沾,昨夜為何突然想飲酒了?為何那些人那麼拚命地攔著?
但他到底什麼都沒發現,女帝也的確無事。
薛兆單膝跪地,垂首道:“臣昨晚太過擔心陛下安危,是臣衝動,陛下恕罪……”
薑青姝俯視著他:“既然知罪,朕便免你頂撞君後、枉顧朕的口諭之罪,隻治你一個不守宮規、禦前失儀之罪,去打十五軍棍、答一百,小懲大誡。"
薛兆一僵,低聲道:"……謝陛下。"
果然。
女帝還是秋後算賬了。
薛兆自認倒黴,他已經不是被女帝第一回借機發難了,上回便已經警惕萬分,結果這次還是輕率了。
他心下暗道:看來,以後盯著這小皇帝的方式得改一改了,不能硬碰硬,對方一日比一日手腕強
硬,他雖說沒有發現什麼,但心底總是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薑青姝冷冷看他一眼,轉身,繼續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薛兆是一定是要罰的,昨夜那一鬨
,發沒發現她出宮不是重點,就算發現了,她大不了繼續被限製行動,他們也不會把她如何。
重點是薛兆那麼做,當真是視宮規皇權如無物。
今日朝參無事,下朝甚早,隨後,薑青姝照例宣翰林伴駕,再讓內侍省送幾個好玩的東西來。
打從科舉篩了那些個翰林之後,薑青姝隻要自己有閒暇時間,又不去鳳寧宮探望君後,便會召那些人來刷刷忠誠度。
她召人很是隨機,幾乎是要把他們全都輪流見一遍,要求也比較隨機,時而讓他們即興作詩,時而對弈,時而作畫撫琴。
若是碰巧遇到個特長對口的還好,若是完不成皇帝的要求,雖說女帝不會怪罪,但也意味著下次沒什麼機會了。
有崔嘉被寵信在前,這個機會如果把握的好,就能在皇帝跟前露露臉。
所以這份差事,最吃香的成了禦前行走的人。
本朝的翰林,隻待詔,無實權,偶爾能分分修撰文史的活,但說白了就是討皇帝歡心的官職。
要討皇帝歡心,自然是要提前打聽。所以這一回,又有好幾個翰林攔住了前來宣旨的內侍省官員。
“鄧大人,不知這次陛下是要做什麼……”邱彥笑著拉住前來傳旨的鄧漪,暗暗從袖中塞幾個銀兩進去。
鄧漪不動聲色地收了,淡淡道:“陛下今日賞玩進貢的鸚鵡,你們小心伺候著。”
邱彥連連稱是,心裡卻在暗忖,上回科舉前三名在禦前被問及鸚鵡如何,這次陛下應該不會再問了罷?
其實這些稱得上行賄的行為,都已經被實時監控到。
薑青姝用完一頓午膳,便看完了一場“考前押題”的好戲,既覺得好笑,也覺得可笑。她看了一眼跟前還在勤懇侍奉的向昌,淡淡道:“你倒是輕鬆,跑腿的累活都讓鄧漪做了。”向昌頭皮一緊,一時居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也分辨不了天子的意思。
若從語氣分析,女帝好像在調侃他"老是在禦前輕鬆做事,已經顯得有些懶惰了"。但如果深層分析,又好像有幾分彆的深意,更像是針對鄧漪。
向昌張了張嘴,還沒回答,又聽到女帝反悔道:“朕突然不想玩鸚鵡了,送回去罷,朕今日要去
禦花園釣魚。"
於是後來。那些奉旨
侍奉的翰林,一個個全在禦花園釣起魚來。
擅文的學子,倒真沒幾個是釣魚好手。
薑青姝拿著團扇臥在榻上,欣賞他們手忙腳亂的窘態,笑了。
鄧漪躬身侍立一邊,看到這一幕,手心裡皆是汗,已經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她今日失策了。
不知陛下這突然是何意……
薑青姝又拿刀親自削了個蘋果,小口啃著,笑吟吟地欣賞這些人備受煎熬的神情。
她這副模樣,倒是昏君樣十足。
哎,反正朕的風評不好,在阿奚的心裡可是徹頭徹尾的昏君呢。一想到那個張家小郎君,她又不緊不慢地點開實時。
讓她瞧瞧,宮外現在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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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裴朔已經和張瑜碰麵了。
張瑜這人行事直接彪悍,直接把王楷五花大綁地丟到裴朔跟前,然後又將舞姬曲素叫出來,看得金吾衛中郎將申超眼皮子都是一跳。
就,一口氣,人全了?
張瑜懶洋洋地靠著柱子,非常爽快瀟灑地對裴朔說:“查吧,你還缺什麼人,我去綁過來。”裴朔挑眉。
申超:“……”他身為金吾衛,好想說這樣是不合規的。這叫綁架吧。
不過申超一想到這案子,硬生生把話憋回去了——管他的,人是這位俠士綁的,跟他又沒關係。裴朔開始依次問話,王楷依然是一問三不知的狀態,曲素卻說了許多。
“沁兒已經被郜遠糾纏了很久,那郜遠聲稱能幫沁兒脫籍贖身,要娶沁兒為妾,但沁兒寧死不為妾,也不喜歡那郜遠的做派,自然絕不答應。我們身份低微,不過是低級伎者,哪裡反抗得了郜遠……"
“後來,那郜遠惱羞成怒,便故意在一日酒宴上刁難沁兒,讓她出醜,又將她獻給大理寺卿家的大郎伏敬……"
曲素說著,還怯怯地看了一眼被堵嘴捆綁的王楷,小聲說:“當時,王世子也在場,他還在起
哄。"
王楷:"……"
裴朔攏袖站著,涼涼地看了一眼王楷,“繼續說。”
“沁兒自然不肯答應,她不小心摔碎了酒杯,惹得伏敬發怒,險些因此遷怒郜遠,郜遠
不敢得罪伏敬,心裡暗恨沁兒不識好歹,沁兒後來悄悄同我說,郜遠離開之前,還威脅了她一句,說給她三日時間反省,否則休怪他無情。"
申超皺眉:“那混賬就這麼把人殺了?”
曲素低聲道:“後來的事……我不太清楚,我隻知道那一日,沁兒回來的時候失魂落魄的,兩眼無神,袖口還有血跡,我問她話她也不答,隻看見她從枕頭底下掏出了一把刀,然後她讓人轉告郜遠,說她答應嫁給郜遠為妾。"
“我察覺到不對,那天晚上想留下來照看沁兒,誰知管事嬤嬤突然叫我去南曲赴宴,我回來的時候,就聽說發生了命案。"
曲素說著,跪了下來。
"幾位大人。"
她低泣道:“我們雖為官奴,此身微賤,卻從不做害人之事,沁兒定是被人逼迫,才會想拿刀殺了郜遠,可她哪裡是郜遠的對手……"
申超暗罵一聲:“真是混賬。”
裴朔神色凝重,一邊旁聽的張瑜也站直了,神色認真起來。如果曲素說的是真的,那案子的來龍去脈便很簡單了。裴朔又問:“你可認得此案被指認的凶手荊瑋?”
曲素點頭,“我聽沁兒說,這個荊瑋是三年前來京城的,當年他餓暈在城外快死了,是沁兒的家人救了他,後來他在京城安頓下來,以殺豬為營生,也是為了報恩。"
“但是這個荊瑋……”曲素說:“我曾無意間聽到他和沁兒說話,他留在京城,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報恩,是因為彆的事……"
申超摸著下巴,說道:“現在唯一一個疑點,就是這個荊瑋又是為什麼不辯解,甘心頂罪呢?”裴朔眸色一暗,心道,八成是和五年前的裁軍之事有關。
這種官宦子弟,也隻能欺壓欺壓普通百姓,郜遠也隻是個小角色,荊瑋到底是從軍過的人,不可能這麼容易被陷害,除非是有什麼人和事在威脅他,比如郜遠的父親……左威衛將軍郜威。
很好。
裴朔托申超去通知刑部的人來,暫時將曲素帶去刑部安置,便站在原地,開始細細沉思,如何籌劃全局。
他看向一側懶洋洋的少年:“勞煩閣下,將齊國公世子帶回。”
張瑜踢了踢王楷,奇道:“他派人刺殺你,你不想計較?”裴
朔微微眯眼,不動聲色,“與本案無關,在下無暇計較。”
張瑜卻笑了起來,“無關?那可未必。”他輕鬆地一拎王楷的衣領,在對方嗚嗚亂叫的驚恐注視下,惡劣地說:“看我的吧,我有辦法。”
然後這少年直接輕鬆地扛起王楷,一躍上了屋頂,頃刻間就消失得沒影。
刑部的人來帶走曲素,裴朔一同回了刑部交代來龍去脈,刑部尚書湯桓乍然聽聞裴朔的重大突破,心中大喜,很是欣慰地拍了拍裴朔的肩,“你小子真是不錯!”
裴朔抬手一拜,"大人謬讚。"
湯桓說:"下一步,你當如何?此事還是缺點火候……"
的確。
裴朔想到那神出鬼沒、連身份都不知道的少年,不由得皺眉,暗忖那人說的“辦法”,到底是什麼?
很快。
大概一個時辰後,裴朔知道了。說來也是荒謬,裴朔還是從湯桓那兒知道的。
當時湯桓緊急去了大理寺一趟,回來時便是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還喃喃道:“真是活見了鬼……這叫什麼事兒啊……"
裴朔便問:"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人怎麼如此為難?"
湯桓急得團團轉,正在思忖怎麼向上頭彙報此事,一聽裴朔發問,想起裴朔素來聰明,便想讓他出出主意:"你是不知,今日有人在大理寺外擊鼓,口口聲聲說要自首,聲稱自己殺人了……"
隨後大理寺將那自首的人盤問一番,才知道他殺的是齊國公世子派來的刺客。那人一邊說,還一邊把齊國公世子本人綁來了。大理寺卿伏嶽:"?"
再一深問,又問出了涉及了王楷刺殺裴朔未果的事,緊接著就牽涉出了那樁殺人案,以及前段時日京兆府審的那個酒肆老板案。
這事牽涉人員太複雜,大理寺直接把刑部尚書湯桓、齊國公王之獻、京兆府尹等朝廷官員一口氣全叫去了。
湯桓去的時候,本來也沒想太多,反正不是他刑部的案子,他就當看個熱鬨唄。
誰知。當他看到那自首的人時,眼前一黑。
張瑜。
張相的親弟弟張瑜!!!
湯桓前天夜裡
剛剛拜訪過張府,與張相交談時,偶然瞥見過那位張家小郎君。
湯桓印象極為深刻,一是因為這少年青春年華、明媚漂亮,當時便在張府的庭院中練劍,身手令人驚奇。
二是因為,素來神色冷峻、令人畏懼的張相,僅僅隻是朝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便柔和了幾分。他溫聲道:“阿奚,今日天涼,練完劍記得擦擦汗,莫著涼了。”
那少年一個旋身,利落地收劍入鞘,笑道:“知道了阿兄!我又不小了。”
這對兄弟感情極好。
湯桓當時深有感觸,便立刻奉承道:"原來這便是那位久不在京中的小郎君?今日一見,身手真是了得。"
張相淡淡一笑,並未多言。
結果今日。在大理寺,湯桓看到了這沒事跑來自首的張瑜。
京中認得張瑜的人微乎其微,那大理寺卿伏嶽還在逞官威,私下裡商討時,他有意巴結齊國公,說:“世子肯定是無心之過,先將那自首的小子定個罪再說。”
湯桓:“……”求求你可閉嘴吧。
所以,他到底,要怎麼通知張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