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席話不著痕跡, 卻輕而易舉地解出了皇帝與先帝的那一場父子緣分。
身為帝王,他太想要一個人,懂他喜怒哀樂的同時, 還能給他一種類似於, 用裸綢包裹他周身,封閉而私密的安全感。
皇帝一麵想著,一麵低頭看向趴在他懷裡的王疏月, 她輕輕閉著眼睛,人在孕中,未施粉黛, 卻越發顯得清秀真實。
“你覺得朕的結能解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很難吧。我與父親的心結, 這輩子也許都解不開。更不用說您這樣的人。可是”
她仰頭凝向他的眼睛“解不開又怎麼樣呢,在世為父子,本來就是前世今生的債,該償的償還,該還的還,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相伴地越久,愛恨就越深, 但神佛, 本來就是要我們經曆之後, 才得以真正開悟。所以,我和您都不要自苦, 我們也並沒有做錯什麼。是吧。”
是吧。
是啊
皇帝在心中無聲地應下她的話。低頭又道
“那你和朕, 是不是也要經曆之後, 才會開悟。”
“哈我就是俗人,哪裡能開什麼悟,我唯一想的,就是陪著你,陪著孩子們,把我這糊塗的一輩子,糊弄過去,就完了。”
“所以,朕呢,跟著你糊弄嗎”
“您要把奴才嚇死嗎奴才可不敢這樣說。”
她這句話說得有些快,像是真急了,人也撐著坐了起來。
皇帝抬眼望著她,燈暗處,她影子柔和曼妙,極弱極美,臉頰帶著一絲潮紅,竟然有些促狹,可愛得很。
皇帝不由搖頭笑出了聲。
就這麼一聲,聽得地罩外頭的張得通和何慶都鬆了一口氣。
自從皇三子死後,一連十幾二十日,皇帝的情緒都很壓抑。
這還是皇帝第一回對著誰笑。
何慶不由地也跟著這聲笑咧開了嘴“我就說嘛,還是貴主兒有法子,咱們這幾日在萬歲爺麵前勸的話,恐怕都是惹煩的。原不該說的,隻要萬歲爺見了貴主兒,就都好了。”
張得通點著頭,而後竟輕輕地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保佑貴主兒這一胎平安。”
話雖輕得很,卻還是被何慶聽清楚了,他彎下腰去看自個師傅的臉,樂道“師傅,連您都為貴主兒念起佛來了”
張得通一窒,他一輩子公道慣了,從前無論是在府裡,還是宮裡,都不肯輕易地為那位娘娘,哪位主兒說一句話。可現在,他卻是真心地希望王疏月好。
雖說皇帝可以有的很多的妃子,但畢竟王疏月這個人,對於皇帝來講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讓皇帝逐漸向內收斂起“煞氣”也逐漸向外舒展開自我本身,逐漸了解人世間愛恨情仇的生與滅,逐漸活出了人情味。
若她能平安有壽,長長久久地陪著自己的皇上主子,一直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老天對皇帝這一生的補償。
張得通這樣想著,也不再板著臉去教訓自己的徒弟。抹了一把臉,自顧自地笑笑,而後吩咐道“出去候著吧。”
那夜裡,皇帝小心地貼著床沿兒,正兒八經地睡了一夜。
說是睡了一夜,似也不對。雖然他自信自己睡覺是極規矩的,但聽周明說了王疏月懷像不好之後,他便緊張了,生怕自己睡著了不留意,會傷到她。但他又不想走,因此整整一個晚上都不曾合眼,愣是陪著她躺了三個時辰。
其間皇帝不斷地回想她今日說過的話。繼而想起外八寺的午後,她陪著他和桑格嘉措論般若三百頌,那一日的經文艱澀,她聽得仔細,卻不肯說話。皇帝也不知道她聽懂了多少。可是如今,她的話平實簡單,卻比佛語更能療愈他身上的外人不可見的傷口。
皇帝望著望著她瘦削的肩膀,瘦弱的背影。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從背後去抱住了她。
角落裡的小燈,搖著帳上幾不可見的影子。
皇帝張了口。
聲輕而動情。
“王疏月,朕離不開你,但朕不能讓人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蕭瑟的風,從聲而落。
那夜以後,終於嘔儘了生離死彆的大寒,東邊來了暖意,一下子吹開了早春的杏花和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