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長洲少年時(一)(1 / 2)

為妃三十年 她與燈 10039 字 6個月前

王授文其實是一個不大喜歡回憶過去的人。

其仕途一往無前, 人生也一路蒸蒸日上。好像無論過去有過怎樣的掙紮, 都已是過眼雲煙,不必再回頭去看。

但他一直很想念吳靈。

他甚至覺得, 他和吳靈之間的情感,經曆一次由淡到濃,再到淡的過程。最後隨著她的離世而化成一縷心頭香, 在過後漫長的時光之中, 始終縈繞不散。

平昌十五年的深春。

四月間,正值杏花開放的時節。皇帝南巡, 正駐蹕在長州, 王疏月同行,王授文也奉命隨扈。年前,王授文收到王定清從四川寄來的家書。其間說:妻誕下第二子,母子皆安。請父親在母親生祭之日,將此訊代為相告。是時禮部剛放過春闈的榜,翰林院職閒,禦前的政務也不算繁忙,王授文得了兩日的閒時,便向皇帝告了假日,獨自前往杏園。

吳靈死後的第二年, 王授文便命人把她的靈柩送回了長洲, 葬在杏花園旁的王家祖墳園中。其實,長洲雖然是王授文和吳靈的故鄉,卻不算是他們生活最久的地方。王授文年輕時在撫順做過官, 後來大清入關,他又跟著當時的五王輾轉到了京師。一生顛沛至此終於在官場漩渦中心安定下來。艱刻的政治環境,富庶的生活,混成了一堆光怪陸離的假象,對於男人這種動物來說,卻又極富吸引力。

王授文在京師是有歸屬感的。

吳靈卻總是說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上長洲。

“你們王家在長洲有臥雲精舍,有杏花園,之前,要不是看在這兩處地方的份上,我才不會嫁給你呢。”

“哦,感情你就是看上王家這兩處產業,沒看上我這個人啊……”

吳靈每回聽她這麼說,便會拿手臂去纏他的肩,將頭枕在他肩頸窩子裡,哈著熱氣撩撥他:“不是不是,我也是逞一時嘴上之快,我嫁給你啊,是你這個人好,老實……”

人好,老實。

也不曉得是誇他還是在損他。

不過,這些話吳靈後來到也說得不多。尤其是當王授文在官場上混出了些名堂之後,她也逐跟著漸上了些年紀,越發逼著自己平和性子,慎重言辭。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以至於王授文都快忘了,當年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揪他胡子的那副刁鑽可愛的模樣。

這麼多年過去,人事皆變遷。

說到女子那一塊,也是一樣的。

女子啊,一旦出了嫁,便要開始掌中饋,生子,管著一家子吃喝拉撒睡的瑣碎事,所以性格脾氣,總會有所改變。

不過,當王授文把吳靈一生回溯一遍之後,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長洲吳家的那位吳二小姐。

***

太幸年間,王吳兩家在長洲都是一方清貴。

家學嚴謹精深,男子皆科舉入仕,女子也儘識文斷字。

王授文與吳靈的姻親是時任蘇州知府的程順西家的夫人保的媒。

有了這個貴人媒,再加上是吳王兩家正室內所出少爺小姐聯姻,在當時的長洲的城中,到是件很大的事。

王授文記得,自己第一次跟著父母去吳家拜訪。長洲正值秋季。吳家內院滿是落下的桂花。朱紅色的大門稀開一條縫兒,吳家的兩個姑娘正與丫鬟們一道在樹下收桂花。大一些的那個簪著一隻蝴蝶花樣的玉石簪子,神色嫻靜,姿態端莊。

年少一些的那一個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襦裙,仰麵望著樹冠,正笑得燦爛無雙。

年輕的女人真好看。

王授文看著看著,不由覺得自己耳根後麵悄悄開始燙了起來,裡內莫名奇妙地一陣翻騰。他臉麵一紅,慌地背了一遍《論語》的《八佾》篇。

“是可忍熟不可忍。是可忍熟不可忍……”

越念越覺得意思燙腦。

去他的是可忍熟不可忍。看見了好看的姑娘而已,他要逼自己忍什麼!

一麵想著,一麵加快了步子,越走越快。

程順西的夫人秦氏聽他嘴裡叨念,又見他低著頭走的飛快,便道:“授文,念什麼呢。”

王授文的母親掩唇笑道:“又是在默什麼書吧,我們家這個孩子啊,心眼著是實,撲在聖賢書上就出不來了。”

秦氏也笑了,意味深長道:“書中自又顏如玉啊。”

顏如玉。

這可真是那些枯燥理學裡最風流浪漫的三個字了。

王授文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朝那桂花樹下的女人看去。誰知隻看了一眼,卻猛然對上了吳家二小姐的目光。

那是一雙顧盼神飛的眼睛。毫不羞澀地凝著他。從好奇逐漸轉為戲謔,再到慢慢滲出一絲妙齡女兒的羞怯,盯得他兩脅生汗,忙不迭地避開,快步往前走,誰知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麵的一棵桂花樹。

“咚”地一聲。

那可真是撞得眼冒金星,六根清淨了啊,把心裡所有的“邪祟”都震蕩了出去,他心如明鏡,甚至還能誦一遍《菠蘿菠蘿蜜多心經》。

隻是嚇壞了秦氏和自己的母親。

兩個女人連忙上前查看,紛紛埋怨道

“哎喲,你這孩子怎麼回事……磕著什麼地方了,快讓人來看看。”

王授文揉著額頭不敢回頭。背後卻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接著又聽見那個年長一點的姑娘在輕聲喝斥自己妹妹。

“靈丫頭,客人在呢,你怎麼可以笑得這樣放肆,你忘了娘教我們的嘛?姑娘家要笑不露齒,要把自己磨得像個玉一樣,不能像玻璃珠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笑聲仍然沒有停下來,反而像岔了氣兒,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我就是覺得……他啊……”

聲音跟著就小了下去,沒讓王授文聽見,第一次相見,她究竟給了他一個什麼樣的評價。隻是聽到她姐姐笑著斥她:“哎喲,儘胡說,不得失禮,仔細我告訴娘去。”

哎,大概不是什麼好話吧。

他越想越覺得尷尬,忙推開自己母親,“兒子沒事,沒事……”

吳家夫婦聽著聲響也迎了出來。上下張羅著找藥上藥,人聲喧鬨,腳步淩亂,逐漸淹沒了那吳二小姐如銀鈴般的笑聲。

王授文悶著頭跟著自己的母親和吳家二老往正廳裡走,過後的一應行禮問安都是麻麻木木的。吳家的老爺是當時長洲有名的老學究,在國勢衰微的大明末期,他從不愛談論政治經濟,專愛研究詩詞歌賦,因此,雖官當得不大,卻在地方上頗有學名。

他一早就聽說過王授文這位長州學派後起之秀的名字。今日得以相見,自然是文心相撞,要好生做一次忘年對談,因此話頭一起,幾乎忘了這回是給自己相看女婿的。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說得一刻都停不下來。

隻剩下吳夫人笑咪咪得打量著這個有些少年老成的年輕人。

那年王授文將才滿二十歲,雖年輕,卻留著半寸來長的胡須,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要偏大,卻莫名地給了吳夫人一種老實持重的感覺。又聽他與自己的老爺對談,客氣有禮,雖有自己的看法,卻不強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心裡甚是滿意,不住得對著秦氏點頭。

秦氏笑向王授文的母親,意思明白。

這樁婚事啊,定了。

長輩們都滿意,兩個年輕人卻是各懷格的心思。

不過,兩家的父母彼相看對家孩子,當事人雖然心裡頭明白,卻並沒有為自己人生歸宿說話的權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長輩們但凡敲定,哪怕那女人是牛鬼蛇神,男人也得往家娶。王授文來時,就做好了這個準備。不過老天開眼,讓他們鬼使神差地見了這麼一麵。

王授文心裡又是慶幸,又是煩惱。

慶幸的是,這吳家二小姐絕對算得上“顏如玉”的清秀佳人,煩惱的是,自己在她麵前,像個沒見過世麵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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