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恒給帶去東廠的這天晚上, 宮內, 三年來頭一次,皇帝歇息在雲液宮。
三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行刺,讓皇帝嘗到了瀕死無救的滋味,當他從昏迷中醒來, 赫然又聽聞端妃給以極刑處置。
皇帝竟沒有辦法說什麼,因為主持這一切的是太後, 太後的愛子之情, 在那種情況下自然恨不得殺了所有對皇帝不利的人。
正嘉心裡明白, 端妃不是那樣窮凶極惡之徒,但是大錯已經鑄成, 端妃亦不能複生,心灰意冷之下, 皇帝從此不肯再踏足六宮。
直到如今。
正嘉抱著薛翃,聽著外頭的風大雨大:“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你昏迷的時候, 朕時常過來探望, 有時候你會說些呢喃不清的夢話,你可知道你說過什麼?”
之前薛翃從江恒口中得知自己昏迷裡囈語, 就已經暗中驚心。
此時聽皇帝說了起來, 薛翃不答。
正嘉撫過她的臉:“怎麼了,是還在生朕的氣?”
他斜睨著這張無可挑剔的麗容, “之前覺著宮內的這些妃嬪資質都不算上佳, 如今有你在, 卻覺著資質太好,也不算一件好事,實在是太考驗朕的耐忍之心了。”
話雖如此,皇帝的臉上卻掠過一絲歡悅的笑意。
薛翃望著那給風吹拂微微搖曳的帳幔,之前她很反感江恒每每的不請自來,但是現在,卻突然希望,重重的帳幔後還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
次日,雨收風住,天氣大好。
正嘉正欲回甘泉宮,就有太後的人前來請皇帝往永福宮。
皇帝來到永福宮,入內卻見除了太後在之外,還有寶福公主也在場。
寶福的眼睛微微紅腫,仿佛是才哭過的樣子,正嘉瞧著覺著奇怪,便問怎麼了。
寶福看向太後,不敢言語。
顏太後道:“你先出去吧。”見寶福退了出去,太後才說道:“小孩子罷了,她聽說江恒給東廠的人拿了去,居然跟哀家求情呢。”
正嘉詫異:“寶福給江恒求情?”
太後說道:“是啊,許是這孩子天生心軟,我已經說過她了。”
正嘉便沒有在說什麼,隻道:“太後叫朕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顏太後道:“的確是有一件正經大事要跟皇帝說,隻是這件事事關重大,非同小可,皇帝要先答應我不要著急,要平心靜氣的才好。”
正嘉笑笑:“太後說就是了。”
太後才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年墜崖失蹤的大皇子嗎?”
正嘉皺皺眉。
太後便把無意中遇見西華,覺著西華眼熟而親切,然後昨日招來麵見詢問,眼見那炭火燒痕,以及西華的種種回答等,儘數都跟皇帝說了。
說話間太後止不住流出淚來:“這可真是天底下再也沒有的奇事了。這麼多年,琮兒居然又自己回來了,若非親身經曆,哀家也是萬萬不能相信的。”
皇帝的反應卻仍是平靜如常,讓人幾乎懷疑他早就知曉此事,所以仍是麵無表情。
太後拭淚後看向正嘉:“皇帝難道不信?”
正嘉抬手,將袖口往下微微地整了整,方說道:“朕也見過那蕭西華,的確是個出色的年輕人,如果真的是朕的兒子,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太後詫異:“天意?”
正嘉道:“朕一心修道,生平最仰慕的便是天師真人了,倘若朕的兒子是給他所救,從而留在身邊修道,那豈不是天意安排?”
太後才聽出皇帝的口吻並無歹意,便笑道:“可不是麼?竟然蒙天師親自相救,這也是那孩子的造化,或者,未必不是因為皇帝虔心修行,所以天意給皇帝留了這出色的血脈。”
正嘉歎道:“是啊。當初大皇子葬身郊野,皇後悲傷過度,從此後身體每況日下,終於抑鬱成疾地殯天了,若蕭西華真的是琮兒,倒是可以讓她在天之靈瞑目了。”
“可不是嗎?”太後幾乎喜極而泣道:“是再也錯不了的,皇帝大概不知道,那孩子長得跟皇帝你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相比較太後的喜悅不能自禁,正嘉從頭到尾卻都是一副篤篤定定、波瀾不驚的模樣,道:“我了解太後這失而複得的心意,但事關皇族血脈,大意不得,還要經過仔仔細細的驗證才是。”
太後聞言,又有點揪心:“這是自然了,畢竟若真的是琮兒,將來可是要繼承大統的。隻是皇帝的意思是,要如何驗證?”
正嘉說道:“比如當初他落難的地方,或者……當時落難之時身上穿著的衣物之類。天師真人並非凡人,未必沒有窺破這其中的因果。朕即刻派人去龍虎山詢問陶真人此事,看看天師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證物之類。”
太後心想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何況天師已經羽化,這些線索之類的隻怕微乎其微。
雖然皇帝的做法無可辯駁,但總讓人心裡不安。
太後問道:“皇帝,是不是不大相信蕭西華就是失蹤的琮兒?”
正嘉的眼前,出現那青年道人的神形舉止,從那次慎刑司用刑,看著他在自己麵前那強忍痛楚的倔強模樣,皇帝心中就生出了一絲異樣。
正嘉說道:“正因為知道太後重視此事,朕也格外重視,將此事做的縝密仔細些,也是為了琮兒好。畢竟,太後跟朕都算是琮兒的家人,但是外頭的那些朝臣們,卻都隻知道他是陶真人的弟子,若沒有讓人住嘴的證據,貿然叫他認祖歸宗,隻怕朝野喧嘩,也許還會以為是朕修道修的失了神智,才要一個道士來繼承大統呢。”
太後聽得悚然:“還是皇帝想的周到,說的不錯。既然要認祖歸宗,就要隆隆重重,仔仔細細的,彆留一點差錯在人手裡才好。”
正嘉卻又問道:“太後跟蕭西華透露了此事,他怎麼說?”
太後才又笑道:“那孩子自然是不信的,對了,皇帝該是知道的吧,先前他已經準備要回貴溪了。昨兒哀家跟他說他是琮兒的時候,他仍是不信,哀家見他甚是執拗,隻好先讓他回放鹿宮去了,隻是多派了幾個人過去暗中看護著。”
正嘉點頭:“這種事落在誰頭上,也未必肯立刻相信。幸而他是修道人,應該比尋常人多一份定力,隻要他肯靜下心來想清楚,必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太後頗為安慰:“俗話說知子莫若母,叫哀家看來,此刻卻是知子莫若父了。”
正嘉笑而不語。
說了此事,太後覷著正嘉的臉色,道:“對了,上回哀家跟和玉說,皇帝已經寵幸了她,從此或許封嬪封妃入住內宮,皇帝猜她是怎麼回答的?”
正嘉轉頭看向太後,太後笑道:“她告訴哀家,對她來說,皇帝是她的道侶。”
正嘉複又露出笑容:“這才是和玉的回答。”
太後見他不怒反笑,便也一笑道:“可總是如此的話,傳揚出去,似乎有些不成體統,皇帝覺著呢?”
“體統?朕所做的自然便是體統。”正嘉說了這句,又垂眸道:“太後的意思朕明白,隻是不必操之過急,朕心中也早有打算,和玉嘛,一定是得留在宮內的,至於封妃,也要選一個好時機。”
太後微笑:“聽說和玉總惦記著昔日薛翃對她的恩惠,皇帝這次決定給薛家翻案,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正嘉淡淡說道:“就算不是她,朕心裡也一直都存著那件事。隻是她挑了出來罷了。朕索性也把這個心事去了。”
太後點頭:“心事總是存著,容易鬱結對身子不好,能去的話自然是最好的,隻不過聽說朝中的人因為皇帝要給薛家正名,好像很有趁機興風作浪的勢頭。”
薛家當初也算是清流了,當初薛家倒台,也有不少人為其不平,但都給人以及厲害的手段打壓下去了。
而這打壓薛家的人,除了何家之外,自然就非顏家莫屬了。
當初顏首輔門下的那些黨羽門生,一則是為了為首輔效力,二則也是想把那些向來看不慣的清流乾掉,如此一舉兩得,自然血流成河,人命無數。
如今皇帝為薛家翻案的消息傳了出去,當初那些蒙冤受屈的人自然會起來發聲。若是眾手所指的話,自然也是顏家首當其衝。
正嘉卻問道:“太後說的是誰?”
顏太後知道他心思縝密,朝臣們的一言一行隻怕都逃不脫這雙眼睛,她隻要點到為止便是,說的太多,反而容易引發皇帝的逆反之心。
太後便笑道:“我哪裡知道什麼,隻隱隱聽了些風聲而已。”
皇帝道:“清者自清。何況朕隻是要給薛家正名,又不是要趁機把另一堆人徹底打翻,太後也不必為外頭的事情憂心,隻管好好地保養身子最佳,這樣朕也放心些。——聽說近來您在給寶福物色駙馬?”
太後品著皇帝的話,心也漸漸安穩,聽到最後便笑道:“是,寶福的年紀漸漸大了,倒要早點兒給她選個好人家。”
皇帝不置可否:“這也算是太後疼孫女兒了。”
兩人說到這裡,時候不早,正嘉便告辭太後,起駕回了甘泉宮。
正嘉去後,太後身邊的嬤嬤道:“皇上真的是很護著雲液宮的那位。聽皇上的口吻,人是一定要留的,隻怕真的一封便是妃位。”
太後說道:“是哀家小看了那個和玉了。不過幸好,皇帝雖是要給薛家翻案,卻並沒有要追究彆人的意思。這就罷了,既然她留在宮內,不管她多得寵,終究會有褪色的一天,而哀家始終是皇帝的母親,遲早晚她會知道,不過是不自量力罷了。”
***
此後又過數日,陶真人從貴溪派了一人來京,將幾件東西秘密呈送給皇帝。
那信使道:“真人說,這是當初天師真人羽化之前所留之物,也是真人的符籙封印,從未打開。一定要當麵交給皇帝陛下。”
正嘉聽聞是張天師所留之物,格外的肅然起敬,見鄭穀要去接,他便一抬手製止,自己從龍椅上起身,走到那信使跟前兒,雙手接了過來。
將外麵的包袱皮打開,裡頭果然是一個加了黃色符籙封條的檀木描紋盒子,正嘉瞧著上麵的符籙,卻是天師手繪的平安符。
皇帝的眼中閃閃發光,他並不急著揭開封條,隻是伸出長指,幾乎有些敬仰地描過那隱隱有些褪色的符籙。
因為年歲太久了,那封印條本身便有些散脆,跟木盒子緊黏在一起,已經無法完整的揭下。
皇帝隻能狠心將封條裁斷了,這才將盒子打開。
一股淡淡的木香、混合著一種說不出的氣息,隨著盒子打開而散了出來。
皇帝細看盒子中的物件兒,身子微微一震。
盒子內是疊的整齊的幾件衣裳,看著卻有些血漬斑斑,甚至還有很多奇怪的汙漬,皇帝幾乎不用拿起來看,就知道是小孩兒的衣物。
皇帝轉頭看向鄭穀,鄭穀會意上前,把上麵的一件衣裳小心翼翼地提了起來。
當看清楚手中之物的時候,鄭穀眼中的淚一湧而出,他激動地看看那衣物,又看向皇帝:“是、是當年小世子的外衫!”
除了衣衫之外,另外有一條金製龍紋的長命鎖,卻是當初宮內賜了出去給趙琮的。
鄭穀已經忍不住嗚嗚哭了出來。
皇帝卻並沒有多管這些,隻是看向盒子底下,原先放置長命鎖的底下壓著一封書信,上頭寫了幾個字:世宗皇帝親啟。
正嘉知道這是張天師的手書,他深深呼吸,才將那封信拿了出來。放在眼底反複看了幾遍,方又打開。
信沒有封口,裡頭有一張薄薄地紙箋,正嘉拿了出來,低頭看去。
首先映入皇帝眼簾的,是“物歸原主”四個字。
***
東廠。
江恒靠在牆壁上,雪白的中衣早就麵目全非。
他輕輕咳嗽了聲,這會兒突然間竟想起了,在薛翃才進京後,鎮撫司裡俞蓮臣病的要死,他故意去請了她來給俞蓮臣醫治。
就像是大夫醫人不能自醫一樣,如今他病的如此,卻又有誰能夠請到救苦救難的那個人?
張相還是照顧他的,並沒有叫底下人下狠手,畢竟都是給皇帝辦事的,張相也還顧忌著以後大家還得相處,畢竟皇帝隻叫將他拿下,並沒有細說罪名,也沒有交代要如何處置,所以張相還留了一條退路。
但是田豐就不一樣了。
田豐認定了江恒是在雲液宮殺死自己所派刺客的人,若是江恒又知道了是自己指使的刺客,一旦反咬,如何了得。
所以田豐恨不得立刻讓江恒死在東廠。
雖然張相有心維護,可皇帝的交代,是讓東廠聽從田豐的號令指使,所以張相也有些無可奈何。
隻能在看著江恒有些撐不過去的時候,才忙出言阻止。
私下裡,張相詢問江恒到底是做了什麼,才讓皇帝如此震怒。江恒隻是苦笑。
他也問過田豐,但田豐學乖了,並沒有泄露半分。
畢竟這種事若是傳揚出去,沒有人能討得了好。田豐也必須在皇帝麵前假裝一無所知。
因為此事是太後用一種很巧妙的手段傳給皇帝知道的。
那天太後在從田豐口中得知後,田豐本以為太後會立刻讓他去稟告皇上。
誰知太後並沒有如此吩咐,反叫他守口如瓶。
後來田豐想通了,畢竟皇帝最恨此事,如果是他去告訴皇帝,非但馬屁拍不到,反而會給踢掉腦袋。
而太後的安排,也讓田豐大為震驚,震驚之餘又極為佩服。
那天,寶鸞公主提了那隻皇帝所賞賜的白玉鸚哥去養心殿。
皇帝見小公主來到,勉強露出幾分笑意。
又見她帶了鸚哥,便道:“你拎著他來做什麼。”細看那鸚哥,比當初帶走的時候好像又長了好些,可見寶鸞喂養的十分精心。
寶鸞行了禮,道:“聽說父皇近來有些煩心,寶鸞特意帶了鸚哥給父皇解悶。”
皇帝笑道:“怎麼,難道他又學會了什麼新鮮的詩句?”
寶鸞道:“兒臣不大教他詩句,他漸漸地把父皇之前教的都要忘了。隻會學人說話。”
皇帝道:“是嗎?”一時玩心乍起,便去逗弄那鸚哥:“你把和玉的那句詩也忘了嗎?”
鸚哥在籠子上走來走去,喉嚨裡嘀嘀咕咕,聽皇帝說了這句,才突然道:“和玉,和玉!”
正嘉聽他口齒伶俐,不禁大笑:“說的好。那詩呢?”
寶鸞也道:“小白,快念詩給父皇聽。”
鸚哥目光炯炯地看著人,過了會兒,沒有念什麼詩,反而叫道:“江指揮使!”
“江……?”皇帝先是還帶著笑,但是慢慢的,那笑影就在臉上凝固了。
他轉頭看看寶鸞:“怎麼,你還教他這個了?”
寶鸞乖乖回答:“兒臣沒有教,隻是有時候帶他去雲液宮,也許是在路上或者哪裡學會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