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穀想錯了, 這會兒薛翃不在寧康宮。
禦花園中,颯颯秋風,正是金菊開的最好的時候, 生長在秋季,菊花的香裡天生帶一種寒意凜冽的氣息。
寧妃微微伏身, 嗅了嗅那上頭的香氣,笑道:“我當年在花坊的時候,聞過了太多的花香,反而覺著其他的香味太過普通了, 倒是這菊花最得我的心, 她生在秋風肆虐肅殺, 百花萎謝凋零的時候, 她卻渾然不懼風刀霜劍,仍是開的這樣燦烈動人, 我最愛她這般孤高桀驁的精神。”
禦花園內的品種是最全的,瑤台玉鳳, 墨牡丹, 玉翎管,綠水秋波, 仙靈芝, 雪海……各自熱鬨, 爭奇鬥妍。
薛翃道:“你最喜歡哪一種?”
寧妃道:“我原先最喜歡的是墨牡丹, 可是後來, 又最喜歡雪海了。”
墨牡丹通體血色, 耀眼奪目,因為花朵雍容大氣,所以以墨牡丹為名,雪海卻是一片雪色,花朵收攏,宛若片片晶瑩雪花,半點塵埃不沾。
薛翃微微一笑說道:“為什麼短短時間內,品味變化這樣大?”
寧妃莞爾道:“大概是心境變了。雖然也並不討厭墨牡丹,但心裡還是希望,能像是雪海。”
薛翃道:“你是喜歡雪海的純淨不染,也許正是因為……我們誰都不能做到如雪海一樣乾乾淨淨的。”
“恰恰相反,”寧妃笑望著她道:“你看,你的想法畢竟跟我不同,因為我們本不是同一類人,你的心畢竟還軟,可是我心裡什麼都沒有,我做了很多事,也許在彆人眼裡是容不下的,有違天理的,但是我做了心中想做的,反而覺著痛快。”
薛翃無言低頭:太子,皇後,以至於現在的太後……
寧妃說道:“但是我心裡仍然有著揮之不去的遺憾,你可知道是什麼?”
薛翃問道:“什麼?”
寧妃仰頭看著秋日的天高雲淡,輕聲道:“我恨我沒有早一點醒悟,若我早一點明白過來,早些爬上來,也許會幫助純湣皇後一臂之力,讓她不至於落到那種慘烈境地。我現在所做的,雖是報答她昔日的恩情,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而已!”
薛翃看她一眼,卻又將頭轉開:“你其實……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寧妃笑了笑:“我若不去做,這輩子就白活了。如今總算完了大部分的心願。”
薛翃隱隱覺著不對:“寧妃……”
寧妃卻沒等她說完:“我知道你想問我的是什麼,你當初告誡我,彆對太後出手。我知道你是怕我露出馬腳遇到危險,但是……我沒有聽你的。太後宮內那些釉中彩的藥瓶,的確是我故意放進去的,但我也知道,太後他們那裡也心知肚明著。”
薛翃的心狠狠地一悸:“你……你明知道太後會察覺,卻仍舊這樣做!”
寧妃說道:“當然,我知道太後精明異常,從太子出事開始,太後隻怕就盯上了你,她怕顏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損,也怕後宮裡出現一個人,會左右皇上的想法,甚至比她更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所以她必須要除掉你。”
薛翃自然心知肚明,太後對她的敵意,起初還是按捺著的,但隨著朝中勢力的變更,後宮裡親太後一派的消亡,雙方的劍拔弩張再也掩不住了。
太後想除掉她,隻是在試探之中,也試探出了皇帝對於她的著意袒護跟偏寵,直到薛家翻案的事爆發,顏家在內閣裡勢力式微,太後再也忍無可忍。
太後需要一個一擊必中的法子。
而唯一能讓皇帝心甘情願把薛翃除掉的——是皇帝知道了薛翃在謀害太後。
寧妃的出身,身為太後,稍微一查就能清楚,一個小小地花房宮女,受過端妃的恩惠,宮內知道此事的人畢竟還沒死絕。
太子之死,皇後火焚,乃至永福宮那些釉中彩的藥瓶,一條條線索都在太後跟前兒。
她隻需要把這些線索絞在一起,點燃。
太後毒發病倒,原因不一定在於那些藥瓶,藥瓶的最大作用是存在,這樣才能讓皇帝知道,九仙薯蕷煎有問題。
隻是太後到底低估了皇帝的心意。
太後還沒有等到皇帝下令處決薛翃,偏偏莊妃竟給治好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寧妃笑說道:“太後以為我中了計,我也讓太後以為我中了計,為了做戲全套,太後暗中派人給莊妃也下了鉛毒,如此宮內兩個飲過九仙薯蕷煎的人都毒發病倒了,皇上還能辯解什麼?但是太後雖然夠狠,卻低估了皇上對你的喜歡,也低估了你的醫術。而我沒有。”
寧妃笑看著薛翃,眼中卻有淡淡的淚光:“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也知道皇帝經曆過端妃的事情,不會再輕易地被太後左右了,我利用皇上的疑心跟對你的喜愛之心,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
“你為什麼要多餘的做這些事!”薛翃難以忍受,眼中的淚顫動,終究滾滾落下,“我告訴過你,太後歸我!我有法子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你這樣做,瞞不過皇上的眼,他遲早晚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瞞不過,我隻是想跟那老虔婆同歸於儘而已。”寧妃雖是含笑,眼中的淚卻也滾滾而落,“我沒有護住純湣皇後,惟有以死報之!”
寧妃沒有低估正嘉的心意,因為她對皇帝無愛。所以置身之外的她反而是最明白皇帝心性的人。
正嘉皇帝當然會察覺一切的事情之中都有寧妃的影子,但同時最重要的是,皇帝也會察覺,太後是故意的假裝中毒。
隻有這樣,太後才會失去皇帝的信任,在皇帝的麵前,太後才會完全地失去她為人母的優勢。
畢竟之前端妃身死一節,已經是皇帝的心病,如今不過是摧毀皇帝最後一絲容忍的稻草罷了。
寧妃道:“我知道你會對太後出手,但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不會饒了你。所以我先……讓太後失去皇上的信任。畢竟,就算我不做此事,如你所說,皇上遲早晚會發現我之前的那些,他不會饒了我,要是能讓我為你做一點事,我也……”
薛翃突然發現寧妃的臉色有些怪異,她上前一步,掐住寧妃的手腕。
脈象大亂,跳的急促,薛翃無法相信:“你乾了什麼?”
寧妃道:“皇帝隻怕很快就會派人來問我,我可不想去慎刑司。”
她的聲音已經很微弱,薛翃的心狠狠揪痛,她抬手入懷拿出荷包,從裡掏出一顆保命丸塞進寧妃的口中,厲聲喝道:“吞下去。”
寧妃不肯,隻是仍殷殷地望著她:“之前你昏迷的時候,我聽見你叫寶鸞、寶福……還有小公主,你……你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我就是、”薛翃閉上眼睛,淚打落在寧妃的臉上,她咬牙道:“我就是你心中惦記的那個人,我就是端妃。”
她承認後,心中又後悔,會不會早點告訴寧妃,寧妃就不會尋死了?
薛翃流著淚道:“你太傻了,你太傻了!”
“果然,”寧妃眼中的淚影浮動,目不轉睛地望著薛翃:“我就猜到了,我就知道,除了她,沒有人那麼溫柔地對待公主,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她微微一笑,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那顆保命丹沾血,骨碌碌地從她唇邊滾落地上。
寧妃舉手,在薛翃的臉頰邊上輕輕撫過,喃喃道:“下一世,希望能夠、早點遇見您。”
纖纖玉手搖搖晃落。
薛翃窒息:“寧妃?香草!”
寧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眼角沁出一抹淚,滑入鬢中。
“香草,香草……”薛翃不信,她哽咽地喚著,卻無法再將寧妃喚醒。
薛翃拚命抱著,卻抱不住寧妃,兩個人一塊兒跌倒在菊花叢中。
寧妃合著眸子,嘴角還帶著一抹笑意。兩人恰恰躺在一大片的雪海之間,這幅場景絕美如畫,而她看起來,仿佛隻是在花間睡著了,在做一個甜夢而已。
薛翃嗅到秋菊凜冽的氣息,她抱緊寧妃,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
四天後,莊妃的身體已無大礙,因為寧妃自儘,且宮內事多繁忙,皇帝便命瑜妃協理六宮之事。
隻是對於寧妃之死,皇帝的態度異常的冷淡,並沒有叫操辦喪儀,隻命草草地將她葬了而已。
這天在永福宮,太醫們照例給太後看過了身子,先前按照醫治莊妃的法子又給太後照例用了針灸刺血,太後果然覺著頭上好了很多,眼前模模糊糊地也能看見東西了。
今日太醫們進了湯藥後,內侍報說大皇子到了,太後十分喜歡,叫了西華到跟前,噓寒問暖。
片刻西華起身去給太後端茶,半晌沒有動靜。
太後看不清東西,等的有些著急,叫了兩聲,突然察覺宮內居然靜的異常。
顏太後一愣,隱約察覺有人走到身邊,太後驚喜叫道:“琮兒!”
那人並沒有出聲,太後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藥氣,似曾相識。
她渾身一震,醒悟過來,厲聲喝道:“誰在哪裡!”
薛翃站在榻前,默默地望著麵前的顏太後,跟三年前相比,太後並沒有大變,甚至麵相都越發的慈和了,方才喚西華的時候,那股親昵的口吻,令人動容。
若非親身經曆,怎麼會知道,一個人竟然會有這樣截然相反的兩麵,能溫情到如此地步,也能殘忍到如此地步。
薛翃輕聲道:“太後,是我。”
顏太後哼道:“是你,哀家早知道了。你來乾什麼?”
薛翃道:“聽說太後體內餘毒未清,太醫們焦心的很,所以我來瞧瞧,看能不能幫手。”
太後道:“你不來害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薛翃微笑道:“太後時時刻刻想著害人,所以也怕人來害自個兒嗎?”
太後皺眉。
薛翃緩緩俯身,打量太後的臉色,太後察覺她靠前,卻瞧不清她的臉,又發現身邊好像沒有彆人,一時戒備起來:“你乾什麼!”
薛翃雲淡風輕道:“我看看太後的臉色怎麼樣了。對了,太後近來會不會覺著,臟腑內常常有一點小小的刺痛?”
顏太後心頭一動:這兩天她時常覺著體內有些隱隱痛楚之感,難以忍受,隻是極為細微,太後隻當是之前的鉛毒沒有散儘,假以時日自然無憂。
太後道:“怎麼?”
薛翃說道:“我想讓太後有個準備,這隻是開始。”
“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太後有些焦躁地轉頭,卻仍是看不清麵前的人,隻朦朦朧朧地瞧見一張似娟秀的臉龐。
為什麼,這時侯看起來,好像麵前的不是和玉,而是……
不,那個人早就死了!
太後恍惚之中,薛翃淡淡說道:“太後有沒有聽說過,滇南有一種蠱毒。”
“蠱……毒?”顏太後一愣,無法相信,“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
薛翃好像沒聽見她的問話,小聲道:“滇南那邊的異族,有一種養蠱的法子,有一種最厲害的叫做百日蠱,是用蜈蚣,蠍子,毒蟾,毒蛇,壁虎五種毒蟲在器皿中互鬥,最後剩下的一隻,叫做蠱王。”
“你跟我說這些乾什麼!放肆!”太後聽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不想再聽下去。
“這剩下的一隻蠱王,用斷腸草喂養,百日之後,毒蟲消失,剩下的粉末,便是百日蠱,若是給人沾了一點,這蠱便自滲入體內,然後從身體之中開始長成,一日一發,以五臟六腑為食……”
“住口!”太後渾身發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來人,快來人!”
薛翃道:“這中蠱的人,起初腹內會有刺痛之感,然後,這刺痛會逐漸加倍,就像是有蟲子咬著五臟六腑,有刀子在身體裡一刀一刀的刮著,恨不得剖開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夠,中蠱之人得忍受這種劇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聽你的胡說!你給哀家打住!”太後驚怒交際。
薛翃道:“我好心給太後說明你的症狀,太後怎麼卻不領情呢?”
“你、你……”太後不知如何是好,卻突然覺著身體不適起來。
“對了,太後可知道,這種百日蠱還有一個彆名嗎?”薛翃微微傾身,靠近在太後耳畔輕聲道:“這種百日蠱,跟淩遲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淩遲蠱。”
“淩遲?不!!”太後慘叫起來,“來人,來人啊!”
腳步聲響起,太後像是見到救星般,不顧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這個妖女,這個賤人她要謀害哀家。”
響起的,卻是西華的聲音:“不要驚慌。都退下吧。”
太後一愣:“琮兒?”
西華走到跟前,聲音平穩:“太後。我在這裡。”
太後聽見他來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這賤人拿下,她、她對哀家下了蠱,快!”不提則已,一提,肚子裡突然刺痛起來,就像是有人拿針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過般。
太後慘叫了聲,冷汗涔涔,驚慌失措地叫道:“傳太醫,快傳太醫來。”
西華回頭看向薛翃,後者臉上,是一種令人無法形容的表情。
然後西華回頭:“傳太醫!”
這會兒太後又忍痛叫道:“琮兒,彆放過她,快給哀家殺了她,她、她……是個妖邪!”
西華握住太後的手。
薛翃靜靜地立在原地。
她望著顏太後,這個女人為了維護他們顏家,維護她在後宮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語一起置她於死地,害了整個薛家。
當時她們惡毒的選擇哪種法子謀害她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這些會一點一點都報應在她們的身上?
薛翃望著太後因為恐懼和疼痛而隱隱變形猙獰的臉,仰頭一笑,轉身出永福宮而去。
***
甘泉宮,省身精舍內。
皇帝負手而立,輕聲念道:“得一子,損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時;救一人,殺一人,來來往往俱為真。”
“這是什麼?”薛翃問道。
正嘉道:“這是張天師送給朕的那字貼上所寫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歸原主”四個字外,便是這兩行似謎語,又似謁語的話。
聰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無法猜透。
正嘉問道:“你是天師最後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這是什麼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損一子,救一人,殺一人……”
她搖頭:“這既然是給皇上的,說的必然是跟您有關的事,隻怕還得您自個兒參悟。”
“跟朕有關?”正嘉皺眉,卻因為薛翃這句話,讓他心中掠過一道靈光。
他看著薛翃,心中默念“來來往往俱為真”這句。
薛翃整理妥當,起身欲回雲液宮。
正嘉凝視她風輕雲淡的舉止神色,突然心頭恍恍惚惚,竟脫口喚道:“翃兒。”
薛翃抬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過來。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隻著雪白的羅襪,踩過琉璃地磚走到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