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總是(2 / 2)

正說話間,突然有人敲響了門,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

“殿下,貧僧可否進來為您診脈?”

若是往常,容見沒有著妝梳洗,周姑姑是萬萬不敢讓人與他見麵的,但外麵的人是竹泉修士,她的聲音就很歡悅了。

“修士請進,殿下方才醒了,似乎還有些發燒,您來瞧一瞧。”

“打擾了。”

容見抬起頭,看到門外走來一個身量很高的男子。他身著淺灰色納衣,麵容清俊,眉眼生的都好看,可惜沒有頭發。

竹泉修士上前幾步,走到容見麵前,他垂著眼,看了容見一小會兒,神色專注,眼珠也一動不動,似乎在思考些要緊的事。

作為病人,容見麵對大夫時本能的慫了,他乖乖地伸出手,搭在桌沿邊。

竹泉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害怕。”

說完,他坐在軟塌小幾的另一邊,手指搭在容見的手腕上,過了一會兒,對一旁的周姑姑道:“周施主,我為殿下開一副藥方,你去太醫院取藥吧。”

容見聞言大驚失色。他曾見過舍友生病必須要喝中藥的場景,可以說是慘不忍睹,每天喝藥都是一場折磨,連宿舍都彌漫著那股又苦又糊的味道。

他心驚膽戰,連忙推辭道:“大師,本宮覺得自己挺好的,燒也退了,渾身也有力氣,喝藥……沒必要吧。”

竹泉溫和地笑了笑:“此言差矣。喝藥,有必要。殿□□虛身乏,必須以藥補之。得喝半月的藥,貧僧再為殿下診治。”

容見:救命!救命!救命!

周姑姑也在一旁幫腔,甚至一眼看破容見的偽裝,笑著道:“殿下都多大了,怎麼還怕喝藥。”

說完了,拿著竹泉開出的藥方,出了門就要親自去拿藥。

周姑姑一走,房間裡隻剩下容見和竹泉兩個人。

容見也不敢多話,他沒想起來什麼與這位竹泉修士有關的事,也沒力氣說話,言多必失。

竹泉卻突然開口,語出石破天驚:“殿下變了。”

言語之間,十分肯定。

容見穿來這麼久,自覺演的十分到位,從上到下,周姑姑、明野、太後、皇帝,同學老師,沒有一個發現他的不同,此時竹泉的一句話戳中他的軟肋,竟讓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被人看透的毛骨悚然感。

他猝然仰起頭,看向一旁坐著的竹泉。

竹泉低眉斂目,麵相慈悲,隻說了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又道:“殿下不必緊張。莊生夢蝶,蝶夢莊生,人生自然如是。”

容見呆了一下,一如既往地抓錯重點:“修士,你不是學佛的嗎?”

這話把竹泉都逗笑了:“殿下此言差矣,佛道相通,不過俗世俗人不理解其中奧妙之處。”

容見努力裝作自己就是原身的樣子,刻意提起舊事:“難道修士當年與八方大師辯經時,也是這麼說的嗎?”

竹泉慢條斯理道:“忽悠忽悠殿下這樣的小孩子還行,忽悠寺廟裡彆的修士怕是行不通。”

說完站起身,看了眼窗外,外麵燈火驟亮,是周姑姑回來了。

他最後說的是:“既來之則安之,殿下不如安下心。記得喝藥。”

容見:“……”

他不喝藥!他不喝中藥!

那天晚上,容見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竹泉那些話的意思,隻能當做和尚愛念經,愛裝神弄鬼,暫時還是彆想太多。

*

從宮中歇息一日,回到公爵府中後,費仕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掉經手過此事的人。

雖然費金亦一定會為了自己收尾,但費仕春知道自己這事做的極蠢,沒撈著好處不說,差點葬送了前程,本來就讓費金亦失望,若自己再解決不了與此相關的人,日後怕是更難麵對父親。

想來想去,還是要讓宮裡頭的那個閉嘴。

費金亦想的是先派人把範瑞的妻女找來,鎖在郊外的院子裡,再叫人給範瑞傳口信,除非對方沒有半點心肝,否則必然是要來的。

他這麼想著,張嘴叫了幾聲小廝,沒料到夜還不深,自己還沒睡著,小廝卻睡得像死豬,沒有一個人應答。

明天全都得發賣出去。

費仕春抬腳踹翻了麵前的桌子,哐當當的巨響,外麵守著的小廝一點動靜都沒有。

即使是他這樣的人,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想去外頭瞧瞧到底是怎麼了。

突然有人敲門。

這門敲得十分得體有禮,不短不長的三聲,連間隔都一致。

費仕春以為是奴才醒了,怒氣衝衝道:“滾進來。”

屋外的人打開門,走了進來。

腳步聲很輕,隻是似乎拖著什麼重物,在地上摩擦翻滾,不免產生些許聲響。

“賤東西還知道進來,你去……”

“費公子。”

那人開口道。

這不是他手下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費仕春一抬頭,嚇得差點椅子都沒坐住。

隻見三步開外站了個人,那人身量高大,幾乎罩住了外間的燈火,背著光,麵上一片漆黑,看不出半點人形。費仕春定睛一看,才瞧出那是張青銅鬼麵,左眼的位置掏空了,但看不出麵具下是什麼。右眼的位置則鑲嵌了一枚暗沉沉的血紅色石頭,像是地獄惡鬼的血眼。

費仕春慌不擇路:“來人,來人,來人!”

那人的聲音極為低沉沙啞,聞言道:“費公子不必害怕,在下隻是不便以真麵目示人。”

費仕春嚇得腿軟,不知道戒備森嚴的公爵府哪來這樣一個鬼麵,周圍的人像是都死絕了,此時的情況隻能與對方徐徐圖之。

鬼麵將手中的東西往費仕春身前一扔,摔在那些碎瓷片上頭,動作間很輕鬆似的:“這個人,公子似乎十分在意。”

費仕春一邊往後躲避,一邊打量,地上的是一個人。那人睜著一雙眼,嘴被堵得嚴嚴實實,麵色通紅,有話而不能言,竟然是他要找的那個範瑞。

校場瘋馬案,乃是範瑞一手操辦的。

他喃喃道:“不是,這個人和本公子沒關係……”

此言一出,地下綁著的人神情更加激動,不停掙紮蠕動著。

那人笑了笑,連那張鬼臉似乎也露出一個笑容,令費仕春肝膽俱裂:“在不在意,公子心中自然有數。這次是將貨給公子瞧一瞧,待下次有事,便會用來交換在下的心儀之物。”

說完後,那人拎著範瑞後頸處的布料,拖著人,不急不緩、狀若無人地離開了費仕春的書房。

他是,他是招惹上了什麼……

費仕春跌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半晌都緩不回來。

範瑞被人拎著,不知走了多久,他的嘴被人堵住,眼睛也蒙上了,耳朵卻聽見打更人敲鑼報更的聲音,努力想要發出響動,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一路卻無人發現,最後走到了一個開闊無人的地方。

他能感覺到風變大了,變得毫無阻攔,周圍必然沒有屋舍。

範瑞必須記得這些細小的線索,每一個都可能是他活下去的關鍵。

拖行著他的人終於停了下來,他聽到拔刀的聲音,心中悚然一驚,那刀卻隻是割開了他眼前的布料,挑開他堵嘴的物什。

那個人不想殺了自己。

範瑞想,這是理所應當的,他還要用自己和費仕春做交易,怎麼會殺了自己。

沒料到待他睜開眼,聽到的下一句話卻是:“我沒打算留下你的性命。”

範瑞劇烈地喘息著,嘗試冷靜道:“您不是要拿我與費公子交換嗎?您不能殺我!”

那鬼麵聞言一笑:“他知道你在我手中,這就已經夠了。再留下你,不過是多個變數。”

範瑞覺得這個人的語調變了,和方才與費仕春談話間大不相同,竟有些熟悉。

但他也顧不上這些了,他的後腰處還彆了一把隱蔽的匕首,此時正嘗試借助身後大石頭的掩護,拔出匕首,自救逃命。

為此他必須拖延時間。

範瑞急促道:“貴人留我一命!費公子之事,有個驚天秘密,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為何要殺長公主容見,您必然不知道。若是您願意饒我一命,小人願意和盤托出,日後為您做事。”

“哦?”

那人似乎起了興致,問道:“你有什麼用處?說來聽聽。”

範瑞急的滿頭大汗,努力鎮定道:“此消息價值連城,連太平宮裡的皇帝都會為此震動。貴人不妨鬆開小人的手,小人自知性命無憂,自然會願意說出來。”

話已至此,範瑞感覺自己已經碰到了那把匕首,他不顧雙手被匕首刀刃所傷,徒手抓住,割斷繩子,正想拔刀而起,將匕首捅進這個人胸口——

那人本來是背身站著的,後麵的腦袋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抬腿踹開他的匕首,用力踩斷他的手腕。

“啊——”

範瑞發出痛楚的哀嚎聲。

明野終於摘下鬼麵,丟在一旁。

為了方便,他將頭發束得很高,低頭看人時,高馬尾搭在肩膀上,垂在脖頸間,有些少年意氣的模樣。

不算明亮的月光下,處於極端痛苦中的範瑞看到了明野的臉。

他怎麼都麼想到,這個人會是明野。

他曾對這個人做過諸多得罪之事,此時哭得涕泗橫流,隻想磕頭謝罪,請對方饒自己一命。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您……”

明野抬起手,輕飄飄的一刀下去,自己避開了噴湧而出的血液。

範瑞的喉嚨被一刀割破,氣管漏氣,有話而不能言,隻能斷斷續續的喘息。

他越想活下去,情緒越激動,便能感覺到血液流失得越快,他離死亡越越近。

範瑞連最後的臨死之言也埋於胸中,永遠不能說出口了。

他的出人頭地,他的飛黃騰達,皆在一夕之間化作泡影!

範瑞的最後一滴眼淚,也許是出自真心。

因為他就這麼隨意地死掉了,甚至是以一個門衛的身份,孤零零地死在荒郊野外,沒有人發現他死了,連收斂屍骨的人都沒有。

在等待他徹底斷氣的時間裡,明野想了很多。

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

重生回來後,明野沒有殺他,因為沒到時候,沒有必要。

明野也沒有刻意折磨過人。他殺人是為了清除障礙,而不是了結恩怨。與他有怨之人,必然會阻礙他,他殺了對方,就是結束這場恩怨。上輩子城破之時,明野甚至沒有特意關注範瑞,還是有手下的人聽聞範瑞與他有仇,特意將頭顱呈上。

他當時沒什麼感覺。

一個死人罷了。

而這一世範瑞沒有再與他結怨的機會。因為容見提前解決了這件事。但範瑞卻因為怨恨公主降了他的品階,貶他去看大門,又投靠了偽太子費仕春,而策劃了校場一事,他要撞死長公主,讓容見死得慘烈。

很少見的,明野感到後悔。

他要折磨範瑞,他要令對方後悔曾做過的事。明野是這麼想的。

他明白世人喜惡,會投其所好,自然也明白人的痛點。他會利益交換,就知道人不願意失去什麼。明野知道怎麼折磨彆人,使人痛苦,他不這麼做隻是沒有必要。

孟不拓曾說他是天神遺族,也許血脈上就是這樣。在此之後,明野曾見過他血緣上的父母兄弟,他們也都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明野沒有。

明野是一把有思想的刀。他使用這把刀,也為這把刀所噬。

此時此刻,明野想起的是容見的眼淚。

他刻意在範瑞身上留下一把匕首,令對方覺得有求生的轉機,又在即將逃脫的一刻殺了對方。

範瑞又再多的後悔、痛苦、遺言,也都說不出來。

明野知道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處理屍體的時候,明野難得猶豫了片刻。他本來是打算割了腦袋,把屍身丟在不遠處的錦水湖裡的。準備動手之際,又想起上次和周照清來過這裡,湖上秋水共長天一色,景色頗好。若是下次容見也過來看,湖水裡這麼一具死屍,似乎不太好。

還是用了更麻煩的法子,解決完已經天亮了。

準備回宮的時候,明野想起上次提到的口脂之事,直接去了周照清鋪子。

鋪子剛開門,周照清正吆喝著夥計們乾活,看到明野的身影,急急忙忙出門去了。

他的武功不算好,但鼻子特彆靈敏,上次明野身上沾了些桂花香氣,他一進門就聞到,這一次鼻子一皺,就嗅出明野身上的血腥味。

他大驚小怪道:“你殺人了!殺了什麼人?”

“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被人發現了嗎?你告訴我,也讓我早做準備啊……”

明野聞言低下頭,才發現是袖口濺了幾滴血,便隨手割下那塊布料,丟在一邊。

他平靜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人。有人得罪了我,殺就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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