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容見柔弱、嬌氣、做事莽撞,不計後果,經常會事後反悔。但容見就是這樣的人,覺得明野危險,想要遠離,又會在背後斥責那些意圖不軌的侍衛。做自己很不擅長的禮物,花費很多時間,卻沒打算告訴這個人。
容見是奇怪而矛盾的人,明野站在他的身旁,長久地觀察著這個人。
看得時間久了,似乎也不自覺被他的美麗所吸引,因他的矛盾而不解,有時候會被他的天真而誘惑。
明野的身上有一種很敏銳的動物性。就像狼天生就會捕獵,候鳥破殼而出就知道遷徙,他太過了解人,也太會成為人。經史子集無一不通,刀法輕功也臻至完備。他沒有什麼欲望,反而做到了了一般人很難做到的一切,是更純粹的人。
所以明野不是太陽,也無法成為太陽。但至少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願意為容見提燈,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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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還熱鬨至極的留觀閣此時已經冷清至極,公主先行,太後也離開了,侍衛將徐耀壓入大牢,崔桂遞完折子後也告退了。
費金亦終於不用再壓抑怒火,強裝鎮定了,他冷冷地笑著:“朕還沒死,這天下就叫人這樣惦記著了。朕如果一時不在,江山歸屬何人還說不準。”
張得水站在他身後,小心道:“陛下何必如此憂慮。如今這天下,百姓隻知“費”字,而早已忘了容。不過是些老頑固在固守從前,可見,費家江山必然千秋萬代。”
費金亦依舊閉目養神,這麼些奉承的話也不可能討好的了他這樣的老狐狸。
張得水再三思忖,還是決定說:“太子病了這麼些日子,孤家寡人在宅子裡苦熬。奴才聽人傳來消息,太子在病中都十分思念陛下,惦念著給您請安,這般純然的孝心天地可鑒,陛下要不要去看看太子?”
費金亦沉默良久,就在張得水以為他估摸錯了皇帝的心意,還是應當請旨去幾位受寵的娘娘那時,費金亦開口道:“那就換身衣裳,去看看他吧。”
張得水得了令,歡天喜地去找了心腹的錦衣衛,說皇帝要出宮。
此時已經入夜。費金亦出宮探望費仕春,本來就是絕密之事,輕車簡行,一路行至費伯公府。
等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門房在瞌睡中被人吵醒,準備將這不知趣的來客打發回去,去見來人的腰牌,是費伯公叮囑過的要緊之人,便也顧不上穿衣,披了件衣裳就去內宅報信去了。
費伯公聽了消息,連忙趕去偏廳接待這位貴客。
費金亦坐在主位,正喝著熱茶,張得水在一旁陪侍。
費伯公一進門就跪地磕頭:“小人沒有照顧好太子,罪該萬死。”
費金亦並不看他,也沒說寬恕的話,沉聲問道:“你請太醫了嗎?大夫怎麼說的。”
費伯公品階雖高,但隻是襲了個空爵位,一貫膽小謹慎,不敢逾越半步,否則也不會被費金亦看中,把兒子放在他的家中。
是以費伯公將費仕春的事看得比自己親兒子還重,戰戰兢兢地複述費仕春的病情:“前些日子,太子從宮中回來,心情不佳,可能是受了風寒,當夜做了噩夢,第二天就燒起來了。大夫來開了幾貼藥,說是太子年輕體壯,這麼點病,喝上幾貼也就好了。小人日夜親自看護,生怕殿下出了意外。沒料到殿下的燒反反複複,夜裡多夢易醒,似乎做的都是噩夢。小人是臣子,不敢問主上的夢,便隻得記在心中,待今日稟告陛下。”
費金亦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費伯公伏在地上:“太醫請是請了,也瞧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說是人魘著了,不如請些神婆巫祝來試試。”
費金亦放下茶盞:“放肆。”
張得水道:“那些太醫仗著深受皇家恩澤,一貫不識抬舉,不知高低,可得懲治一番。”
費伯公道:“小人,小人正請了大夫為殿下看病,陛下是否移駕一觀?”
費金亦道:“起來吧,你照看太子,屬實辛苦了。既然如此,就陪朕一同去瞧瞧。”
費仕春住的院子,是費伯公府最好的一處地方,此時安靜至極。
費金亦到的時候,大夫才診完脈,又開了一貼新藥,對著費伯公叮囑道:“費少爺急火上心,肝鬱氣滯,似乎又受了驚嚇,導致夜間多夢驚懼,公爺不如與費少爺談談所為何事,紓解一番才好。”
費伯公連連稱是,令大夫都有些奇怪,言談之間,這位公爺似乎在忌憚著什麼。
大夫離開後,費伯公推開門,將費金亦引入房間。
費金亦走到床前,看費仕春臉色慘白,躺在床上,呼吸之間,似乎極為不暢。
自古以來,隻有幼童夭折,一般成了年的孩子,若不是體弱多病、纏綿病榻,又不橫遭意外,是不會早逝的。
但費金亦隻有這麼一個兒子,古有七十老漢誕下幼子,費金亦卻絕無可能了。
他放下架子,親自擰了張帕子,為費仕春擦拭額頭。
費仕春還在病中,心情也差,皺著眉醒來,本來是要發泄不忿的,一睜開眼看到是費金亦,聲音一下子就軟了:“父親……”
費金亦道:“朕來看你了,你怎麼病的這樣厲害?”
張得水聞言眉頭一掃,連忙將費伯公請了出去,自己在外頭看門,將房間留給兩父子。
費仕春不敢說出被人威脅,連人證都被人抓走的蠢事,訥訥道:“兒子當日犯下如此大錯,還在宮中與父親爭執。回來後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不堪為臣不堪為子,加上不甚傷風,才病了些時日。”
“但父親不必擔憂,兒子再服用幾貼藥劑就好了。”
費金亦直直地望著他。他這樣的人,怎麼看不出費仕春沒完全說出實話,卻也明白他還是為了皇位之事,心中焦慮不安。
費仕春年紀也不小了,還未成家立業,難免多疑多慮,如此下去,怕更是不妥。
費金亦這麼想著,歎了口氣,看著病榻上的兒子,準備將以後的打算告訴他,也叫他放下心來,不要再做出那些蠢事。
於是,費仕春聽到自己的父親問:“你之前問朕,為什麼要留下容見這個禍患,且不允許你傷害她。事到如今,你明白是為什麼了嗎?”
費仕春沉思了片刻,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費金亦將帕子放到一邊,慢條斯理道:“因為朕準備讓你娶她。”
此言一出,簡直石破天驚,震的費仕春說不出來,胸口劇烈起伏。
費金亦竟然抱著這樣的念頭!難怪他一直將容見養在深宮,也從未下手,甚至將他好好養大,直至能成婚生育的年紀。
費仕春恍若失語,啞聲道:“可,可她到底還是您的血脈,我的親妹妹……這麼一來,豈不是□□……”
費金亦嘲諷似的笑了笑:“春兒,你都想殺了她了,還怕和她成婚嗎?”
“你娶了容見,便自然而然,進入了太平宮。容見是個女子,能做些什麼?待日後懷了孕,她的孩子、容家的孩子,不可能再留下來,你可在宮外暗自納彆的女子,讓她們一同懷孕,到時候有朕相助,還能換不了一個才出生的幼兒嗎?”
費金亦沒打算讓容家的孩子再活下來。皇位之爭,你死我活,他不可能容忍自己日後的繼承人中有容氏的血脈。因為容氏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如果一個人身負容費兩氏血脈,為了自己繼承皇位的正統,也會選擇以容氏自稱。
費仕春已經驚駭到不能言語了:“那,我真的要娶容見,我的妹妹嗎……”
費金亦也知道他這個兒子不堪大用,隨口安慰道:“一個女子罷了。不過這樣是最方便的法子。等現在的閣老、純臣、清流都死儘了,朕再以世家之力,抹去容氏的存在,到時候這天下就姓費了。你想怎麼對待容見,殺了她,將她囚於深宮,都是你說了算。”
他蠱惑地說:“春兒,你可是將來的皇帝,咱們費家的千秋萬代,可是要由你繼承的。”
費仕春似乎被這樣的話所引誘,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詭異的潮紅,死死握住了費金亦的手:“父皇說的極是。”
而此時此刻,渾然不知已經被安排了終身大事的怨種公主容見,正在點燈熬油地補作業。
他人還沒回來,齊先生的帖子已經到了,說是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殿下也該把之前欠下的功課補一補,又列了幾個題目,說是明天得交上去。
容見:“……”
怎麼幾日未見,齊先生越發不做人了。
容見在燈下坐了半刻鐘,覺得這事難於上青天,不是他自己就能做到的,對四福道:“你把明侍衛叫回來,就說本宮有事找他。”
四福道:“天色這麼晚了,殿下找明侍衛有什麼要緊事嗎?”
容見鎮定地點了點頭。
當然要緊,得找回來救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