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道:“聽尋秋說你一個人看著她,旁人都在旁廳?”
陳嬤嬤揣度著太後的心意,賠笑道:“老奴想著,殿下好歹是太後血脈,代表著皇家的體麵,雖奉娘娘的旨意,但也不該讓外人瞧見,難免閒言碎語。”
太後怎麼也想不到陳嬤嬤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跟她經曆過那麼多事,能被容見一個十七歲養廢了的少年人拿捏住了,倒也沒什麼奇怪,隻覺得陳嬤嬤辦事妥帖:“你做事,哀家一貫是放心的。”
一個姑姑走了進來,呈上了一封信。
太後拆開來,才略看了幾眼,就氣得將信拍到了桌案上:“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那幾個閣老聽說昨日的這事,今天就上書要為公主選駙馬了。”
慈寧殿內一片安靜,幾個侍奉的嬤嬤姑姑連呼吸聲都不敢了。
片刻後,太後念了會兒佛經,似乎平靜了下來,問道:“哀家從前聽說,公主是不是和一個侍衛走得很近?”
陳嬤嬤小心道:“這個……老奴還有所不知。”
太後低著眉,她長久地拜佛念經,連神態都有些像牆上掛著的菩薩畫像,不過眼角的皺紋卻像是燒好的細瓷上的裂痕,無論如何也無法複原如初了。
其實容見和誰生孩子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她要掌控那個孩子。
陳嬤嬤記著她的話,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
上學的路上,容見裝作忘掉早晨醒來時發生的事,謹慎地對明野道了句謝,然後就努力保持距離,像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太久沒來上課,一到教室,容見立刻被同學們的問候所淹沒。
長公主在書齋的名聲倒是很好。他平日裡並不擺高人一等的架子,與旁人一般學習讀書,也從不遲到早退。上次的校場案過後,還有好幾個學生義憤填膺,說真凶不真,得尋出真正的凶手才是。
容見一一和同學們寒暄,如往常一般上課。
往日裡容見總覺得上課很痛苦,經過瘋馬和徐耀這兩件事後,他才深感平平淡淡才是真,他愛上學,讓他上學。
中途休息的時候,容見將齊先生昨日布置的作業交了上去,因這是額外的作業,所以等今天的課上完了,容見得留在仰俯齋,齊先生另外再看。
容見聽到這個消息呆了一下,怎麼複學第一天就要額外上課?
就這麼到了午休的時間,如今天氣冷了,宮裡頭撥了一個專門的院子,讓公主上完課後可以在那休息。
容見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寡淡的飯菜,翻著手頭的書,便見明野推門走了進來。
明野道:“殿下,天水園外跪了個宮女。”
容見還沒來得及問怎麼了,就聽明野繼續說:“是蕭貴妃的宮女。說昨日在拙園摘的花不好,伺候不得力,罰她在那跪到天黑。”
容見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
昨日他做的事是把皇帝從蕭貴妃那截了胡,蕭貴妃肯定心有不悅,明麵上又不能說些什麼,隻好用這樣的手段泄氣。她懲罰宮女的緣由是拙園之事,而昨日長公主也在拙園遇險,宮中的人何等精明,立刻就將這兩件事聯係到了一起。而天水園又是從仰俯齋回長樂殿的必經之路,蕭貴妃讓人跪在那裡,就是等著容見回去時撞見,要給他難堪。
其實容見不在意被人嫉恨,也不在乎彆人的背後謾罵,反正都是他聽不見的話。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人因他的事而被牽連,還是一個無關的人,容見都不能不管。
明野看著容見站起身,就要往天水園那裡去。
他沒勸容見用完飯菜,因為他知道容見不會吃了。
這樣的事,在明野看來再小不過,本來也沒必要告訴容見的。
以容見的性格,知道彆人罵了他,他不會放在心上,甚至轉瞬即忘。而如果有什麼人因他受到傷害,他會一直記得,而且會後悔。
容見就是這樣的人,在深宮中格格不入的那個。
所以明野還是說了。
容見一路快走,甚至有些不符合禮儀的小幅度跑動,緊趕慢趕,終於到了明野所說的地方。
天水園外的路是主道,現在又是午時,事情正多的時候,來來往往的仆從絡繹不絕,目光也不由地落在那個跪著的小宮女身上。
在宮中伺候主子,犯了錯受罰是常有的事,但讓人跪在這樣的地方,不僅是為了懲罰,也下了麵子,日後在奴才裡的前程也都沒了,未免太狠了些。
左右不免竊竊私語,問這是怎麼了,哪個殿的小宮女,犯了什麼大錯,受了這樣的嚴懲?
而在她身旁立著幾個玉芙殿的宮女,其中一個叫梅雲還是蕭貴妃的心腹。
消息靈通點的也猜出了個大概,知道是蕭貴妃和長公主不對付。
所以容見一走到那條路,周圍無論什麼人,都望向了他。
容見沒在意那些目光,徑直朝那幾人走了過去。
宮女靈頌已在這跪了好一會兒了嗎,初冬的青石板冷得刺骨,她的膝蓋跪得生疼,但疼也是不能動的,動了隻能加罰。何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允許自己露出那樣的醜態。
就這樣熬著吧,能熬到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
她忽然聽到有人問:“這是怎麼了?”
靈頌微微抬起頭,看到一張容貌昳麗的臉,那人長長的裙擺落在自己跟前。
是長公主。
為首的宮女叫做梅雲,朝容見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回稟公主,昨日貴妃娘娘命她在拙園摘花,這個賤婢刻意挑了不新鮮的花,令娘娘心煩鬱悶,不得消解,便罰她今日在這跪著思過。”
容見輕輕“哦”了一聲,他甚至沒聽她說完,直接道:“四福,你把這位姑娘扶起來。”
梅雲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容見說了什麼,就見公主身後的小太監走上前,要扶起靈頌。
怎麼會這樣?和她在宮中與娘娘商量過的情形完全不同。
在她心中,這樁差事並不難做,公主一貫是不得罪人的,何況這事也隻是為了娘娘泄氣,明麵上並未與長公主過不去。
長公主怎麼會現在就插手。此時人來人往,可都看著呢。
梅雲定了定心神,她是一介宮女,不可能阻止公主,隻能試圖以理服人:“殿下,是這個宮女犯了錯……”
容見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不知道宮裡的人都是個什麼意思,殺雞儆猴是吧,不把人當人是吧,便淡淡道:“你就同蕭貴妃娘娘說,這個宮女雖然做錯了事,但已經罰了這麼久,本朝以慈悲為懷,也該夠了。而本宮見她聰明伶俐,心生喜歡,要帶回去讓她陪侍左右。”
容見並未刻意壓低音量,此話一出,周圍鴉雀無聲,連來來往往的侍從都停了下來,在看這場熱鬨。
長公主往日在宮裡頭的名聲是溫順平和,萬事不沾邊,隻保全一己之身,何曾有過為了一個小宮女出頭,張揚到近乎囂張的時候。梅雲都聽呆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愣愣道:“是、是、謹遵公主之令。”
容見尋思著這宮裡頭的皇帝和太後都得罪了,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一個貴妃他還怕什麼?
於是微微一笑:“貴妃娘娘若是不願意,不妨親自來長樂殿要人。本宮靜候蕭貴妃的輦轎。”
梅雲等一眾玉芙殿宮女,哪裡敢接這句話,全部噤若寒蟬,不知道回去後該如何給蕭貴妃交待。
而主道上的眾多仆從也都吃了一驚,誰能料到今日蕭貴妃殺雞儆猴,鬨得好大一場,闔宮都傳遍了,卻沒給到長公主臉色看,自己反倒丟臉至極。
靈頌被人扶了起來,還有些失神。
長公主這麼做是為了自己的顏麵嗎?
但不管如何,也是長公主救了自己。靈頌沉默地想著,自己該記著公主的恩情才是。
然後,靈頌就被長公主握住了手腕,長公主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膝蓋,很擔憂地問:“好涼啊,你跪了多久,會不會跪壞了膝蓋?”
今日是個陰天,天光甚少,彤雲密布,周圍的一切都是冷的。
隻有長公主的手很溫暖,雖然隔著衣裳,靈頌仍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也不是冷的,很小聲、很謹慎地回答:“回稟公主,我沒事的。”
容見怎麼可能放得下心,古代的醫療水平不比現代,他怕宮女年紀輕輕就凍壞了骨頭,叮囑道:“四福,你先把人扶回去,再去找個太醫來瞧一瞧。記著就說本宮的命令,讓太醫院的最擅長看骨頭的那個院判過來。”
四福連連答應下來,攙著那個宮女走遠了。
待終於解決完這件事,容見才鬆了口氣,想起午飯沒吃,饑腸轆轆,準備回去吃飯。
容見今日一直竭力避免與明野單獨相處,更不想開口說話,但回去的路上沒了四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明野落後容見兩步,他忽然問:“殿下今日怎麼一直避著臣?”
容見停下腳步,支支吾吾道:“怎、怎麼會……”
明野聽了,漫不經心道:“這是用完了就扔嗎?昨晚還說什麼,學生對先生極為感激,要陪伴先生左右寫完文章。”
這些逾矩的狼虎之詞,當然是不能說給旁人聽的。
然而不提昨晚還好,一提起昨晚的事,容見就不自覺想到今天早晨一覺醒來,看到枕頭邊東西的那種衝擊感。
明野低頭看著容見,若無其事地問:“殿下的臉好紅,是怎麼了?”
“是病還沒好嗎?”
容見心裡想,是不想麵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