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見道:“難得出一趟門,偶爾顛簸也不是什麼大事。”
話已至此,秦水懷也不再多言,隻是遵命。不過覺得容見這位長公主與想象中的久居深閨之人大為不同。一般人對待不了解的事,要麼是聽之任之,要麼是胡攪蠻纏。而像長公主這樣先仔細聽過後,還能有自己的想法,以理相辯的卻很少。
他不想走小路確實隻是因為覺得小路麻煩,想從寬闊的大道上走更為方便,而不是匪賊之事。若是費金亦提出,他絕不會有二話,立馬重新規劃路線。
他隻是覺得長公主不值得這麼做,抑或是他不做也不會有懲罰,才那麼多編了幾句,直到錦衣衛的章同知站了出來,他才覺得自己僭越了。
長公主端著茶盞,聲音依舊是溫和的,隻是道:“秦大人解釋得頗為詳儘易懂,本宮是該感謝大人的。”
秦水懷忙道:“微臣不敢。”
要走小道,不封路的事也算是定下來了,秦水懷和韓謹說是還有彆的要務在身,紛紛告退,隻有章三川還多留了一會兒。
章三川瞧見長公主放下茶盞,口唇並未沾濕半點,他輕聲細語道:“本宮是不放心旁人的。出宮一趟,身家性命可都仰仗同知了。”
他單膝跪地道:“不敢,受君之托,忠君之事。”
直到章三川也出了門,容見才將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儘,也沒在意消失的那點口脂,反而很輕鬆地想,他就要出宮啦!
不是,是出獄了!
等待出獄的日子總是又開心又難熬的,連齊先生都瞧出來容見這幾日心情奇好無比。但他也不是那類古板的先生,不允許容見對學習以外的事有絲毫的興趣,反而還同他談了許多上京中好吃的地方,譬如桃花坊的甜點味道最好,廚子特意從江南請來的,甜的恰到好處,白頭橋橋頭一家羊肉餛飩包的也好,皮薄餡厚,羊湯燉的也極鮮美,正適宜這樣的時節。
容見聽了後心神向往,度日如年,畢竟他隻是一個沒開過眼界的現代人,來了古代,在太平宮裡打轉了這麼久,真的很想出去看看。
等到了臨出宮的前一晚,容見將東西又清點了一遍,覺得一切準備就緒,打算早點睡覺,免得明天沒有精神的時候,四福突然敲門進了寢宮。
容見打了個哈欠,問道:“怎麼了?”
四福道:“殿下,方才侍衛所的人來給明侍衛告了個假,說是他身體頗為不適,明日出宮不能陪侍了。”
容見一怔。在《惡種》裡,明野曾在戰場上身中數箭,也因叛徒的背叛而手臂骨折,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明野從未因此耽誤過公事。
所以要讓明野連夜告病說不能出宮,是病的有多重才不能起身呢?
容見就那麼想了很久,久到四福以為公主不會有吩咐,準備告退的時候,容見突然開口道:“我……本宮想去探望他……”
長樂殿的正門都已下鑰,此時出門,必然會驚動闔宮,到時候對容見的去向議論紛紛。
四福頗有些小機靈,低聲道:“還留著小門,若是有急事,或者給侍衛塞些銀兩,也可以通行。”
容見眼前一亮,他思忖片刻,吩咐四福道:“那你找靈頌要一身宮女的衣裳,就說本宮有事要用。”
靈頌在女子中個頭算高的,容見的身量又瘦,勉勉強強也能穿上她的衣裳。況且容見和彆的宮女也都不熟,隻有靈頌能夠信任。
這下四福可後悔了,他苦著臉道:“要是被周姑姑知道我躥騰殿下做這樣的事,非把奴才打發出去不可。”
不過話是這麼說,四福半點都沒耽誤,躡手躡腳出了門去找靈頌去了。
其間周姑姑也進來了一趟,容見說是累了,今天準備早點睡,周姑姑也說極是,明天還要出宮,來來回回,怕是累得很。
過了一會兒,四福果然偷偷摸摸地進來了,不過手裡是空的,背後跟著個人。
是靈頌。
入夜之後,靈頌本來正在看賬,四福卻突然來找她借衣裳。身處宮中,一針一線都不能輕易外借,以免被旁人利用,更何況是衣裳這樣的東西。但來的人是四福,他若不是發了瘋失了分寸,那就隻有一個可能,要借衣裳的是長公主。
四福再機靈也聰明不過靈頌,隻能討饒,但容見的吩咐他也不能隨意說出去,隻好同意帶著她來了寢宮。
容見歎了口氣,將打算說給了靈頌聽。
出乎意料的是,靈頌沒有阻止容見的決定,反而鎮定道:“此時夜已經深了,侍衛檢查也不會仔細。殿下拿著我的腰牌,穿著我的褙子,再拿個條子,就算路上遇到了人,說是去內務府拿明日出宮要用的物件也足夠應付了。”
她這麼說著,親自走上前,給容見換好衣服,稍微打理了下頭發,繼續道:“殿下不必擔心。我就留在這裡,若是周姑姑進來了,我也能遮掩一二。”
容見於深夜出門,第一個難關就是如何出去,再來就是如果周姑姑發現,必然心急如焚,甚至驚起侍衛。他本來是打算留個紙條,讓周姑姑暫時安下心,現在卻有了靈頌幫忙應付。
可真是太能乾了,將所有的事都一一安排妥當,容見鬆了口氣:“好靈頌,多謝你了。”
靈頌也笑了:“殿下在外千萬得小心。若是一個時辰還不回來,我可也得著急了。”
就這樣,容見換上了略有些單薄的褙子,裝點了些宮女常用的頭花,同四福一起出了門。
四福在外頭是挺機靈的,不僅打點了銀子,奉承話也好聽,謊話更是隨口就來,哄得侍衛沒怎麼細看,就讓四福領著容見出去了。
路上也極安靜。他們的運氣好,沒遇到巡夜的侍衛,順順利利地到了明野住的小院子前。
四福不是第一次來著,但每次來都要說:“這地也太偏了吧,和冷宮都差不多了。”
容見推門進去,三兩步走到明野的屋子前,將燈籠交給四福,小聲道:“他病了,裡麵也沒點燈,可能是睡了,人多了怕把他吵醒了。我一個人進去看看,你在外麵等一會兒。”
四福沒有不應的:“那奴才就把燈籠吹滅,彆叫旁人看見燈火,察覺出什麼不對。我就在外麵等著殿下就是了。”
長公主便如往常那般溫和地同他說了句謝謝,輕輕推開未鎖的門,走了進去。
四福本以為沒什麼,在冷風中搓了搓手。
短暫的寂靜後,他聽到一聲跌墜,還有公主壓抑的驚呼,四福嚇得要命,手中的燈都拿不穩了,要往裡麵衝。
“四福。”
公主道:“四福,你先回去吧,就說本宮突然身體不適,明天不能出門。再讓周姑姑和陳嬤嬤知會一聲,身體不適時請佛禮是對菩薩不敬,請太後娘娘原諒。,”
四福緊張道:“殿下,還是讓我也一起進去吧,奴才實在不放心。”
公主的聲音很輕,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四福,難道明侍衛會傷害本宮嗎?回去吧,這是本宮托付你的事。”
四福的腳步聲似乎逐漸遠去,容見終於鬆了口氣。
他的脖子被人扼住,那人的手很冰,掌心略帶薄繭,似乎沒用什麼力氣,卻讓容見連掙紮都做不到,隻能被迫仰躺在那張狹小的床上。
容見外麵披了件宮女的褙子,裡麵的裙子卻沒換,是很繁複的樣式,層層疊疊,如盛開的重瓣山茶一般傾瀉開來,與這個灰暗逼仄的地方如此格格不入。
他的嗓子顫得厲害,但不是害怕,似乎隻是喘息太急:“是我。明野,是我。”
明野的眼睛是閉著的,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搭在這個人脖頸的脈搏上,隻要稍稍用力,就會讓闖入者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說:“我聞到了,殿下身上的桂花味道。很甜。”
容見像一隻脆弱的、美麗的蝶,於倉皇中跌落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