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沒有月亮,夜幕像天鵝絨一般低垂著,是很黯淡的深灰色。
容見被迫仰著頭,他看到霧蒙蒙的天空,也看到閉著眼的、神情寡淡的明野。
他們離得這樣近,以前也不是沒這麼近過,但容見卻沒有如此清晰的感知。這個人就坐在自己的身側,動作幅度並不算大,或者說挾製自己不需要那麼費力,畢竟對於這個人來說,自己大約是一個什麼很容易製服的小廢物。
容見似乎能感覺到明野的體溫比往常更低,左手扼住自己脖頸時有種漫不經心的冷酷。
明野隻是在做一件很尋常的事,沒有錯或對,有人闖入,他便製服。
一般人遇到危險會逃開,容見卻自投羅網。
而被捕獲的獵物大多掙紮,以求一線生機,容見無條件地選擇了等待。
就像他曾對四福說的那樣,明野不會傷害自己。他是那麼說的,也那麼相信著,即使此時此刻,也沒有改變。
就是呼吸略微不暢,容見有點想咳嗽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長時間,又或許是一瞬,容見對時間的感知遲鈍,他隻是在等待。
明野的嗓音很低,語調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問:“真的是殿下嗎?”
明野抬起另一隻手,落在容見的臉上。容見的臉太小了,幾乎被明野的手掌完全罩住,他的手指修長,很隨意地觸碰著容見的眉眼、鼻子、臉頰、嘴唇,像是在描摹五官的輪廓和骨頭的走向。但下一秒會觸碰哪裡沒有任何規律,動作不算粗魯,但也不溫柔,似乎沒有夾雜任何私人上的感情,隻是客觀意義上的檢查,以這樣的方式確定這個人是誰。
容見是這麼覺得的,然而明野的指尖每經過一處,他的身體就不自覺抖得更加厲害,但也沒有掙紮。
明野可以對現在的容見做任何事。
可能隻有這個時候,容見才產生本能的害怕。明野是隱藏在黑夜中一擊必中的獵手,他是毫無抵抗能力的獵物。
停下來了。
是確定了嗎?容見莫名地想。
然後,在這樣沒有月亮,連星星也很少的夜晚,容見看到了明野睜開的雙眸。
與往常不同,明野的瞳孔是灰暗的深紅,色調那麼冷,像是表麵凍住的湖泊,下麵卻有鮮血緩慢地流淌著。
這樣的一雙眼睛,是明野不為人知的秘密。
容見的呼吸一滯。即使在來到這裡後,被明野扼住脖頸,按在床上,其實他也沒想到這些,因為在原書中也不過隻在幾個章節中提到。
自棄都起事後,明野勢如破竹,未嘗敗績,擁護大胤的反對者自然絞儘腦汁用彆的方法阻止明野。他們費儘心機,想要找到明野的弱點。
隻有一次,明野打下潯城,軍隊需要修整重編。而他因舊病複發,正好可以在城內修養。在此之前,明野也曾有過這樣的病症,但不多見,病了的時候,不會見人,隻獨自一人待著。如果有要緊的事,就寫下來遞到明野的房裡,處理完了後,再送出去。
潯城臨水,城內有許多天然湖泊,修園子也愛挖池塘。明野住在一處僻靜的園子,屋子建在水邊,一邊是湖,另一邊是池塘,池塘邊種了許多竹子,是很清靜雅致的地方。
那日湊巧有要緊的軍務,一個跟了明野幾年的侍衛奉命來遞折子。
明野臨窗而坐,沒有什麼病態,似乎無聊到喂魚。而那人出了門,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想要看明野一眼。竹葉掩映,遮住了明野的身形,但清澈的湖麵卻如實地倒映著他的臉。
侍衛在湖麵上看到一雙紅色瞳孔,仿佛惡鬼的眼睛。他看到這樣的秘密,嚇得半死,以後日日難眠,總疑心明野真的不是人,而是地獄惡鬼,所以才敢不顧天理人倫起義,之前不能見人也都是無法控製顯露真身,怕被人發現才說是養病。而日後得了天下則會無惡不作,於是投靠了大胤,四處散播明野的謠言。
當時有關明野的謠言何其之多,旁人都是當笑話聽的。但這次來自明野曾經的貼身侍衛,且他在叛逃之前,確實憂心忡忡,成日求神拜佛,這樣竟也讓有些人驚疑不定起來,畢竟常人怎麼可能有那樣一雙眼睛,必然隻有妖魔才會如此。但至此之後,明野雖沒有解釋,但沒再養過病,也沒再有哪一天不再見人,謠言之事才逐漸沒人當真了。
但明野確實有這樣一雙異於常人的眼瞳,並且在宮中發作了。
明野低著頭,半垂著眼,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他似乎不在意被容見看到自己的眼睛,隨意地問:“殿下怎麼會來?”
仿佛方才做的不是什麼過分的事。
但明明可以看到,也能聞到熟悉的桂花香氣,卻還是那麼做了,一點一點用必須切實接觸的感覺確定這個看不見的人到底是誰。
一般人也難以做到這樣的事,然而明野會製作人.皮麵具,對人類的麵部骨骼極其熟悉。
即使在此之前,他未曾真正意義上觸碰過容見的臉。
容見微微皺眉,他忽然發現,明野在發病期間,可能不止是眼睛出現問題,同時也失去了聽力。就像《惡種》中寫的,養病的時候,明野不會聽人稟告消息,無論什麼,都是寫完折子呈上來的。而以明野的警覺,他和四福進院子的時候,明野就應該發現了,而不是等到自己進門才被按住。那時候明野的眼睛是閉上的,他是依靠感知察覺到房間裡有人。
是這樣嗎?
容見這麼想著,抬起手,用食指在扼住自己脖子的那隻手臂內側比劃著寫字。
寫字的時候也不由地走神,漫無邊際地想著明野此時會不會感覺到痛,畢竟書中從未正麵寫過明野發病時的事。容見這麼想著,又覺得自己有點無可救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對明野這麼放心。
容見寫得很慢,但每個字都很清晰,他問:“你可以聽得見嗎?”
明野打量著他。
容見很聰明,但又在做不聰明的事。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危險的道理,容見不會不知道,但他還是這樣沒有絲毫猶豫地問了。
聰明和愚笨,是矛盾的容見。
明野點了下頭,他的手還有一半按在容見的脖子上,指腹能感覺到他跳動的脈搏,沒有什麼威脅的意思,隻是想要那麼做:“靠得近的話,可以。”
他好像存心作弄容見,沒有說得很確切——什麼是近?多近的距離可以聽到?這是他平常絕不會犯下的錯誤。
容見“哦”了一聲,大約揣摩了一下“近”的意思。
他撐著手肘,微微起身,任由自己的脖頸被另一個人握在掌心中,對方似乎隨時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人在突然失去某些賴以生存的能力時,確實會缺乏安全感,更加警惕。容見能夠理解,並且還是明野這樣的人。
所以他願意順從地展示著自己的無害。
直到支起上半身,容見又遇到難題。明野沒用多大的力氣,但僅僅是這樣,都讓他有些左支右絀了。遲疑不定間,容見伸出手,攀住明野的肩膀,靠了過去,想要同他說話。
潮濕急促的呼吸就那麼落在明野的耳畔,他的嗓子很軟,有種劫後餘生的輕鬆,又像是刻意的撒嬌。也是今天下午以來,在明野純粹寂靜世界中唯一響起的聲音。
容見說:“他們說你病了,我就想來看看你。”
又像是抱怨一樣:“來的時候,我走了好久,幸好沒被人發現,要是被抓到了可怎麼辦。”
明野大約是聽到了,但他沒有回應。手掌不緊不慢地往上移,大拇指抵住了容見的下巴,強硬地使容見仰起頭。容見濃長的睫毛是濡濕著的,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
明野居高臨下地用那雙深紅的眼眸凝視著他:“那殿下看到了什麼?”
容見沒有說話,他緩慢地眨著眼,是這場近乎於對峙的對視中,唯一沒有完全停滯下來的事物。
明野不正常。
容見很清楚這一點,他也沒有笨到那種程度,以至於完全拋棄了理智和常識。除了聽力和眼睛,肯定還有一些容見看不到的,隻能憑借感知察覺的東西改變了。
但容見還是坦白的,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明野微微用力,他的手指陷入容見的臉頰,令容見感覺到很輕微的疼痛。
他輕輕笑了笑:“嗯,殿下看到了我的眼睛,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怎麼做呢?”
這是孟不拓給明野的懲罰,每次的秘藥是為了壓製明野眼睛的顏色。
但是這次他沒給,即使明野在深宮中當差,稍有不慎,行差踏錯,就會丟掉性命。但孟不拓相信明野有解決的能力,而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可以求助宮中其他的人,或者用人.皮麵具敷衍過去。對於明野而言,陷入這樣的境地,就是最大的懲罰,所以孟不拓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