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時候,明野都會待在窗邊了。
這樣無關緊要的事,周照清隨口便問了,他說:“最近公子怎麼總是坐在窗邊,是覺得周圍的守衛可以信任了嗎?”
明野抬起頭:“沒什麼。光線好罷了。”
其實也沒想太多,可能因為容見總是在窗台邊等他,令明野也在不知不覺間改變。
周照清也沒糾纏下去,他將北疆和南愚進京後的一舉一動,但凡是能查到的,都整理出來,寫在密報上。
是明野特意要的,很急。
明野接過那封不薄的信封,拆開來,一頁一頁看了起來。
周照清坐在一邊,他問:“公子查這個做什麼?”
上一次查完帳後,明野就已決定令萬來商會斷絕往來,這倒沒什麼。但是這倆使團在上京待著,統共也沒幾個人,掀不起什麼風浪,不知道明野為什麼這麼急著要查。
明野看得很快,仔細搜尋著有沒有有用的消息。
要查北疆和南愚,不過是因為從前發生的一樁舊事,臘月燈會,長公主遭遇襲擊,險些被北疆羴然人擄走。對於當時的事,明野隻記得一個大概,他和那位長公主是相互利用的關係,實際上除了在書齋,兩人並不親近,所謂的貼身保護也名不副實,長公主也總是把明野打發出去。而明野待在他身邊也是因為孟不拓的命令,必須監視。
所以那時候發生的事,明野根本就沒在意,隻記得一個大概,也不會細查。
現在卻不同了。
長公主是容見。
世上之事,千回百轉,隨意一句話都有可能讓事情有變,何況情況如此危險。明野不可能因為從前的結果安全無虞,就鬆懈下來,覺得不會發生什麼。
不止是燈會當日,北疆人來了後,明野幾乎都隨身陪同容見,不讓他一個人單獨待著。但這樣的事,防禦警惕雖然重要,但最好還是解決掉問題根本。
明野的想法是,這件事還是彆發生了。
周照清看明野沉默了好一會兒,又道:“公子支會我一聲,也不至於到時候我毫無準備啊。”
明野的眸色很深,神色如古井無波,令周照清也看不出什麼,他說:“到時候會告訴你。”
至於密報中的東西,實在沒什麼大用。萬來商會畢竟是做生意的地方,北疆和南愚都是外族,基本沒有安插人進去的可能,隻能通過一些外圍的線人做事。
周照清在一旁坐立不安,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明野借著窗外的光看密報,也沒看他:“想說什麼?”
周照清聽了這話,問道:“公子,你……怎麼會出那個風頭?現在滿城風雨,可都在打聽你呢。”
至於這個風頭,當然就是明野打敗達木雅之事。
這一場比試後,雖然表麵上費金亦沒有上次,隻當無事發生。但毫不誇張地說,明野確實走入了很多人的視野,成為了想要拉攏的對象。一個家世清白,武藝高超、官職低微的年輕人,是很值得一賭的。連錦衣衛的孫同知私底下都找了過來,親自勸說他加入自己手下,說是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就等明野點頭了。除此之外,彆的邀約也是數不勝數。
如果明野的身份真是如此,那當然是擇其中一個高枝,從此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可明野不是,他在宮中做事,最要緊的就是掩人耳目,以防走漏風聲,陷入險境。
當然,周照清能問出來這話,實則內心也有答案了,他自認很了解明野,苦苦思索了所有的不可能,最後隻剩下一個可能,於是狠下心,直接問:“那天青雲坊裡的是長公主嗎?”
這兩個問題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互為答案。
聽到這個問題,明野終於提起了些興致,他偏過頭,眼色寡淡,說:“嗯。”
好似很尋常的一句話。
周照清大驚失色,明野竟然就這麼應聲了,他以為對方最起碼還要遮掩一下,就這麼毫無顧忌嗎?
他的眼皮一跳,覺得大事不好,兩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本能是要勸:“長公主是什麼樣的身份,全天下都盯著的人,世家、朝臣、皇帝,連先前的掌櫃,都躍躍欲試……得用多大心力才能護得住?”
周照清這話說得真心實意,無論是誰都不能說他有錯,繼續苦口婆心道:“公子喜歡哪家姑娘不好,要喜歡那位長公主?即使貌若天仙,也如同十八層地獄的夜叉,會要人的性命,可望而不可即啊!”
長公主就如同雪夜裡的一叢篝火,看著灼熱強烈,高不可攀,靠近後會被烈焰灼燒,實則隻需要一點手段方法,利用起來很容易。
難的是保護他不被風雪熄滅。
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該對長公主投入感情,明野更不應該。
他是那類連身處房屋裡,連坐的位置都要考慮,以防萬一的人,卻在這件事上失去理智。
明野已將手中的密報看完了,準備著手處理,漫不經心道:“他是很好的。”
在此之前,明野不會用這樣不客觀,沒有評判標準的詞形容任何人。
“好”是什麼?明野隻會評價一個人在什麼地方有才能,性格上的穩定與缺陷,能夠有什麼樣的用處。
容見是很好,是最好,他不在明野原來的評價體係內,是彆人不能相提並論的人。
他沒任由周照清再勸下去,淡淡道:“讓你做的口脂,這麼久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沒什麼威脅的意思,就是語調有些許懷疑:“你真的能打理好胭脂鋪子嗎?”
似乎下一句就要讓彆人接手這門生意了。
要周照清的錢,讓他放開手裡的鋪子,那可和割他的肉差不多。
周照清又氣又急:“公子,你沒做過這生意,不知道這是個多離譜的要求。莫說是我,上京城這麼大,也沒旁人做過啊。再說這可是塗在嘴上的玩意,不多試試,你敢送給公主嗎?”
明野說:“那你儘快。”
*
那日過後,容見隻想逃避,不想見到明野,回憶起那天的傷心往事。
但總是要見的。
容見歇了一日,為了錦衣衛奸細一事,又同皇帝說要重新陪同達木雅遊園。費金亦自然同意。容見作為公主,身份體麵,而且再怎麼著,他也不可能借由北疆勢力做什麼。如果容見真那麼做了,他反而應當高興。可以直接將容見圈禁,脅幼子以令朝臣。
明野作為侍衛,前來陪同。
容見走在前麵,其實身後跟著的人很多。但明野是近身侍衛,貼身保護,兩人靠得很近,要是壓低聲音說話,旁人也聽不到他們說的什麼。
明野立侍左右,容見偏著頭,刻意不去看這個人。
待走了一刻鐘,路上的雪雖已灑掃,但園子太大,總有缺漏之處,明野出聲提醒容見,讓他腳下小心。
容見“唔”了一下,小聲道:“謝謝。”
因到了梅園,裡麵地方不大,大多侍從都留在了園子外。前麵幾個大臣領著達木雅賞梅去了,容見沒什麼興致,落後幾步。
明野壓低嗓音,隨意地問:“殿下是在躲著臣嗎?”
容見被戳穿心事,狡辯道:“沒有,怎麼會?”
梅花上堆了許多雪,音量稍高,似乎都會令積雪震顫,容見拾起幾瓣落梅。
大約是覺得不好意思,又沒有道理,明明那天晚上發酒瘋的是自己,照顧的人是明野,容見覺得還是要給個交代,便裝傻道:“前天晚上麻煩你了,真可惜,我喝醉了都記不清了。隻是感覺很開心。”
又強調道:“下次再出門看雪就不喝酒了,不然記不住。”
飲酒賞雪這麼風雅的事,不適合廢物的自己。
可惜容見的演技雖然已有長足進步,但也是在外人麵前演得不錯。在明野麵前,他的演技永遠不夠用,永遠那麼爛,永遠會被一眼看穿。
明野落後他半步,聲音裡待著很明顯的笑意:“真倒黴,看來殿下是記得的那一類。”
這個人就不會順從他的心意,按照套路出牌嗎?
容見頭皮發麻,努力裝作很懵懂的樣子:“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明野沒有說話。
容見就心虛了。
其實就算發了瘋,丟了臉,也是很美好的回憶,容見決定坦誠以待,他偏過頭,很天真道:“……是很美好的回憶。”
又添了一句:“但你不許提起。”
明野“嗯”了一聲,沒太認真道:“遵命,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