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傍晚,還未點燈,章三川帶人在不遠處巡邏,不敢離得太遠,以防突然有事,來不及趕到。
他就這麼等著熬著,忽然間聽到動靜,轉身看去,遠處幾個帶刀侍衛壓著個人,一路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
往常錦衣衛要辦事,都是各做各的,除了皇命,很少有隊伍混雜在一起重編的情況。但這次章三川賣了好大的人情,對外說是公主安全要緊,將自己的人與彆人編在一處,方便監察行事。
旁人還不知道此時的緊要之處,章三川強自鎮定道:“這是怎麼了?”
領頭之人是章三川手下一個副使,年紀很輕,但做事乾脆利落,從不推諉,章三川很欣賞他,這次也提拔了上來,他也不負眾望,果真察覺到不對。
而也正如容見所說,因他每日並不確定來或不來,偶爾還會以園子壞了,景致不好為由更改行程,羴然人與奸細不能提前布置,隻好在當日接頭,串通勾結,容易露出馬腳。
領頭一人細述這人方才的異樣,樁樁件件,都有證可尋,甚至一旁之人也可作證。
章三川打眼一眼,才察覺自己預估竟有錯誤,這人雖麵容平凡,家世普通,做事並不出色,但靠著錢財巴結,卻當上了孫同知手下的經曆,膽子頗大。
他剛想審問,另一人急匆匆來了,臉色煞白,額頭全是冷汗,章三川還未開口,就聽那人說:“同知,園子遍尋不到長公主,似乎……似乎是被賊人擄走了。”
章三川一愣,難以置信,他和長公主事先商議過,長公主的意思是北疆人沒有那麼大膽,況且這麼做也沒有什麼收益,反倒叫達木雅很難離京,他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可達木雅卻做了。
章三川當機立斷,將腰牌扯下,丟給一旁的親信:“事急從權,叫人立刻關了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就說是我的意思。”
他五內俱焚,卻不得脫身,事已至此,這出戲不能不繼續演下去,否則前功儘棄,若是皇帝真的遇刺,這事鬨大,嚴查下來,之前的布置怕是隱瞞不住。
得解決眼前這個人。
章三川剛讓人鬆開那經曆口中堵嘴的布料,準備卸了下巴問話,沒料到就這麼眨眼的功夫,那人的唇角流出一縷鮮血。
人的呼吸已經幾乎沒了。
他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章三川本來的打算是先審,能問出來話固然好,問不出來,他不把長公主出事的消息發出去,南愚人那邊也不可能在混亂中接近費金亦,時機便掌握在他手裡。若真是審不出來,他身上備了南愚那邊特有的毒藥,以針刺入他的身體,待毒發後便可判斷,再將證據栽到南愚人身上,到時候也是人贓俱獲。
而事後他有救駕之功,這個案子到不了彆人手裡,不可能找出把柄。即使萬分之一的可能,由他人查辦,事關錦衣衛內部的奸細,還是孫同知手下的人,錦衣衛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會一齊遮掩過去,決計不會希望再鬨大。
但那是本來的設想,長公主是不痛不癢沒受傷的遇刺,事情不大。但現在公主丟了,這事就不可能不呈給費金亦了。
這人見事成,直接自儘,未免太果決了。
旁邊已有人起疑:“同知,公主失蹤一事,事關重大,我等不敢自專,耽誤了搜救,不如先稟告陛下,再另做打算。”
竟叫章三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他絞儘腦汁,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布置的生死攸關之際,那瀕死之人的瞳色竟像妖魔一般逐漸變淺,片刻功夫,瞳色就接近於金色,但又顯得有些渾濁。
章三川見多識廣,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師父說的竟然是真的。
他自小家境不算很好,又個錦衣衛的餘蔭,隻讀了幾年書,識文斷字後便被父親送去練武,說是為了以後做打算。
他師父是個老江湖,走南闖北,知道很多奇聞異事,常講給他聽。
其中也提過天神遺族。
他說,尋常時候,天神遺族與常人無異,看不出什麼不同。隻有年至七歲,才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瞳色,以證明其血脈身份高人一等。而隨著年歲漸長,瞳色又會漸漸褪去,就像動物中的獵食者為了捕獵而與周圍融為一體,天神遺族是為了隱藏在人群中,保護自己。而瀕死前,又會顯露出幼時的瞳色,因為人死如燈滅,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章三川隻略看了一眼,對那人道:“你所言極是,速去稟告陛下。”
天神遺族謀逆之事發生在前朝,連消息都被前朝皇帝抹的一乾二淨,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南愚人中天神遺族一支,隻以為是南愚人在宮中侍奉時謀反。
在場之人,除了章三川以外,並無人發現,隻在猜測這人究竟服用的什麼毒藥,不僅發作如此之快,連眼睛都會在死後變色。
章三川裝模作樣看了幾眼,遲疑道:“這人的眼瞳竟在死後變成這樣,怕是……”
手下聽出他的意思,急忙道:“怕是什麼?”
章三川道:“南愚人中有一支是天神遺族,有蠱惑人心,行咒占卜的異能,眼瞳色如寶石,正如書中所說。”
既已得了實證,抓人便是理所應當之事。
章三川道:“爾等聽命,南愚人膽大包天,在宮中行謀逆之事,現去捉拿,務必留下活口,等待陛下處置。”
他的額頭落下一滴冷汗,知道事情已成。
當差這麼些年,他師父教給他的東西,何止救了他一次。
於是,費金亦正在書房中與朝臣議事,剛剛通稟有人前來,太監就領著一名錦衣衛進來,高聲道:“陛下,公主於遊園途中被奸人擄走,此時行蹤不明。”
費金亦愣了愣,他問:“什麼叫被奸人擄走,這可是太平宮!”
而在場的朝廷重臣也未反應過來,實在是這事太過匪夷所思。
片刻的混亂後,費金亦鎮定道:“領朕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又是與長公主有關,方才議事的朝臣,大多也隨費金亦一同趕了過去。
行至一半,章三川也迎了上去,他單膝跪地,恭敬道:“臣等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救駕來遲,這是什麼意思?
費金亦還未問出口,章三川便道:“南愚人聲東擊西,妄圖用公主遇刺之事引起混亂,趁機靠近陛下,用厭勝之術……”
話已至此,剩下來的事章三川不敢言之於口,費金亦與一眾大臣卻能聽得出他言下之意。
乍聽之下,費金亦臉色一變:“還有這等事?這事非同一般,章三川,你所言可有證據?”
章三川朝後招了招手,叫手下將南愚人抬了上來,又仔細從公主失蹤發覺錦衣衛中有內奸,再到那人自儘得知他是天神遺族,想到肯定是南愚人作祟,一樁一件,思緒清明,令人不得不信服。
而厭勝之術比起一般的刺殺,事前的準備更加繁瑣,那群人剛聽到消息,正打算行事,身上的東西一應俱全,人贓俱獲,可謂是鐵證如山,不可能推脫狡辯。
冬日冷風中,上下侍衛,連錦衣衛指揮使聽了這話都驚出一身冷汗。
費金亦臉色鐵青,他聽聞南愚人準備的厭勝之術,隻覺差點深入險境,驚魂未定,罵道:“一群廢物,這還是在太平宮中,都有逆賊膽敢謀反,公主都被人擄走。長公主是國之根本,這世上除了章同知,竟無人可用了嗎?”
周圍的人跪了一地,皆不敢說話。
從容見確實被擄走開始,這場演的假戲就成了真,長公主參與其中的可能性完全消失。以費金亦的性情而言,絕不會想到容見在彆後做的事,也不可能認為容見會為了這麼點小事而涉險。
但找回長公主是最要緊的事。
這樣的時候,崔桂竟心生一絲疑惑,費金亦的焦急不似作假,即使朝中為了長公主的婚事吵翻了天,皇帝也為此表示過多次不悅,現在難道是骨肉親情嗎?
他不相信。
此時此刻,明野正拎著食盒往回走,裡麵裝著容見要的牛乳與溫酒。因是明野去要長公主的東西,禦膳房準備得格外精心,連牛乳都是新去拿的,食盒也是特質的,可以保溫,也能保持食物本來的味道。
但時間也不短。
回去的時候,很多人都向著園子走去,不知為了何事,人群湧動,明野也隨之一起。
不知是誰,突然驚慌尖聲道:“長公主丟了!”
那園子已被錦衣衛封鎖起來,明野進去時,遊廊裡空空蕩蕩。
周圍有那麼多人,卻隻少了一個站在綠萼梅前的長公主。
圍欄邊的廊上落了一地的首飾,那支曾作為彩頭當眾贈給明野,又被明野戴回容見鬢邊的花鈿,此時跌墜在地上。錦衣衛來來往往,沒有人會顧忌這些。
花鈿是很脆弱的東西,尋常佩戴時都需要小心保護。上麵綴著的的東西都已散落,在黑暗中泛著些許屬於寶石的光澤,但已經支離破碎了。
明野竟還保有理智,那些細枝末節一點一點湧入腦中,由結果來推論,容見的一切打算和計劃似乎都變得很容易猜測。
不過那些都隻思考了一瞬,明野想起離開之前,容見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樣天真,那樣可愛,說話時撒嬌的語氣,句末最後一個字揚起的音調,他都記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