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見的演技不算好,但勝在出人意料。
明野活到現在,細算起來,沒有被人騙過。他對任何人都抱有疑慮警惕,明白人的天性,身側之人的一言一行,哪怕是隨口一句話,他也會本能考慮是否有異。也正是因此,不知抓住多少刺客奸細。即使是看似上當,也是提前察覺彆人說謊,順勢而為罷了。
令他心甘情願上當的,容見是唯一一個。
明野也會被騙。
明野握緊了手中的東西,喉結微微起伏,沉默地吐出幾個字。
——小騙子。
他轉身離開。
*
起事之前,達木雅就用借口推辭了今日的遊園,無論成敗,太平宮是不可能再待了。
孔九州不知為何要匆匆離去,他直覺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也不能掌控的事。但在馬車上看到被捆住手腳,堵住嘴,蒙住眼睛的長公主時,還是驚駭交加。
他壓抑不住這樣的情緒:“你怎麼敢把她擄來?”
這件事從頭到尾,達木雅都沒有和孔九州商議過,他不那麼相信自己的師父,特彆是在大胤的地方。
所以輕描淡寫道:“和南愚人做的交易。他們要對大胤皇帝施厭勝之術,就托我在宮中製造混亂,長公主是最好的法子。”
說到這裡,他朝孔九州笑了笑,有些誌得意滿的意思:“也不知他們得手了沒有。若真得手了,我手裡就是大胤最後的血脈了。”
這麼三兩句話的功夫,馬車已經疾行而起,飛速駛離了太平宮。
孔九州似乎覺得達木雅在異想天開,疾言厲色道:“她是大胤的長公主,一旦丟了,不僅是宮中,全城都要戒備,絕不可能放人出入。你如此衝動行事,又有什麼深謀遠慮不成,是要將一行數百人的性命都丟在此處嗎?”
達木雅聽了這話,似乎是煩了,笑容一頓:“師父的意思是,不該擄走長公主,此時該完璧歸趙,向大胤皇帝磕頭認錯不成?還是說師父也覺得這位長公主對大胤十分緊要,所以才如此焦急難耐?”
孔九州已恢複了以往的神情,他作出最合理的判斷:“蘭亭,你不必如此。現在的竊國逆賊是她的父親,他們卻不是一個姓氏。長公主丟了死了,費金亦反倒高興,坐實了這個皇帝,旁人也再難動搖,不可能受人威脅。按我的意思,為了安全起見,你不如立刻殺了她,少了這個拖累後也可改頭換麵,趁機逃出去。”
達木雅道:“殺了她?弟子廢了好大的力氣,師父就讓我殺了她!”
“還是,有什麼私心?”
孔九州沉默了片刻,他掀起簾子,看了眼窗外,那裡卻全是他陌生的街景,不知道在北疆停留太久,已忘了從前,還是這裡是城破後重建的樓閣。
孔九州似乎是感懷過往,歎息道:“你殺了她,侮辱她的屍身,再拋屍於護城河中,讓天下人都知道,容氏竊國,便是這樣血脈斷絕的報應。我的大仇,也可得報一半。”
這似乎才是他的真心話。
達木雅對待孔九州又像從前一般恭敬了,他說:“師父的仇,弟子必然是要替您報的,但不是現在。您也不必著急,我自有辦法。”
*
容見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在一陣頭暈目眩中醒來。
才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模糊,他嘗試想要分辨身處何地,隻覺得不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還未確定時,耳邊傳來一陣驚雷般的聲音。
那人的聲音裡含著些許笑意:“長公主,旅途勞頓,且怠慢了。”
容見一怔,聽到這個聲音,頓時起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達木雅。
錦衣衛沒能攔下北疆人。容見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他的手腳已被鬆開,眼罩和口塞也被取出,馬車上並無旁人,達木雅坐在車窗邊,正微笑著看向容見。
或許是從小接觸大胤的緣故,達木雅很多時候並不表露出羴然人的凶狠殘忍,除去高大的身形,輪廓過於分明,和大胤人截然不同的臉,他穿著氅衣,束起發冠時,看起來溫文儒雅,有些世家子弟的模樣。
然而隻要有人見過他與人比武時的情形,就知道一切都是假象,達木雅骨子裡就是個羴然人,他把彆人都當做待屠殺的豬狗。
容見試著張嘴,喉嚨中卻很乾,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必須鎮定下來。
眼前是個無比殘忍的反人類反派。
但以他長公主的身份,現在還有餘地,不至於窮途末路。
容見撐著手肘,努力不露怯態地坐起來。他在不久前被人敲暈,後脖頸仍十分痛,牽扯到整個後背和大腦神經,想要保持後背的挺直頗為費力,但他知道自己得這麼做。
兩人各坐一邊,馬車行到不平之處,桌上的燭火也隨之跳躍,容見保持著端坐,他不開口說第一句話。
達木雅就那麼審視著容見,大約是覺得眼前這位長公主的所作所為,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他在宮中待得這幾日,園子早看膩了,閒著沒事的時候,就琢磨大胤的皇帝、朝臣,當然琢磨最多的還是這位長公主。
在達木雅看來,這位長公主似乎是有幾分聰明,行事作風也很厲害,但這些都是建立在深閨暖閣裡的,他身邊有無數人保護,供他驅使,他才會有那樣的自信。而一旦失去那些,長公主就會惶恐哭泣,隨波逐流了。
於是,他開口道:“長公主不問是怎麼了嗎?”
容見垂著眼,慢條斯理道:“十四王子以這樣的方式將本宮請來,不該由您先行解釋嗎?”
達木雅笑了笑:“聽聞長公主從小到大,幾乎並未出過宮,此時此刻,殿下卻十分鎮定,真是厲害。”
容見抬起眼,朝達木雅望去,兩人都是坐著的,他無須仰望對方:“本宮隻知道,十四王子這麼請本宮出來,實在是做了一件錯事。”
達木雅似乎起了點興致,問:“公主何出此言?”
容見忍受著後背劇烈的疼痛,麵上卻不動聲色:“北疆此次來大胤朝賀,攜有可汗的禦筆親書,可謂是誠意十足。我又曾聽聞草原上的部落叛亂,內外交困,想必是希望能暫時停戰。而王子將本宮擄走,不可能瞞得過朝中上上下下,本宮一日不歸,朝中一日不安定,到時候邊境不穩,出兵征討。十四王子作為使臣,做下這等事,怕是難辭其咎。”
達木雅似乎不以為意:“可我已經這麼做了,現在天高皇帝遠,世上並無後悔藥可吃。”
容見的手搭在窗沿邊,倒不是想要跳車,他對自己的斤兩有深刻的認識,想獨自一人在這群羴然人手中逃出去,還不如祈禱老天爺冬日降雷,把羴然人全都劈死來的更容易。隻是時時刻刻觀察周圍的情況,此時整理好思緒,繼續道:“方才的路,看似轉了好幾個彎,疾馳向前,實則一直在原地繞行,根本沒出京城。”
這一句話才叫達木雅真正警惕起來,他的瞳孔一縮,看向容見美麗的側臉。
容見似乎對達木雅的反應置若罔聞:“王子是不想出去嗎?是出不去吧。長公主已成了燙手山芋,王子火中取栗,卻反被烈火灼傷雙手,不如放開。本宮活著回到宮中,朝堂上勉強還應付得過去,本宮若是死了,怕是群臣激憤,加上北疆正處於劣勢,這場仗不打也得打了,王子又如何能確保這仗能打贏,不被可汗責備呢?”
講了這麼長一番話,容見口乾舌燥,疼痛似乎蔓延到了喉嚨。而這一切其實都建立在,原文中達木雅確實隻是製造混亂,否則當時隨手殺了長公主並不難,他有所顧忌。而現在擄走自己,很可能是臨時起意,卻也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最好的選擇就是放下容見,保證長公主安全無虞,以費金亦的為人,隻會當這件事沒有發生,對北疆繼續綏靖。
達木雅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付,除了他的父兄,他似乎從不在言語間出於這樣的劣勢。
於是,達木雅站起身,他捏著容見的下巴,迫使容見抬頭仰視自己,就那麼審視著容見的臉。
即使有一張再厲害的嘴,也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這位長公主甚至拿不起他慣用的斧頭,聽聞連騎馬也不會,他無能為力。
達木雅笑了笑:“玉釵斜篸雲鬟重,裙上金縷鳳。殿下當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卻沒料到竟也如此聰慧過人。”
“這上京城確實難出,但也不是沒有可能。而待到了邊境,不知在大胤皇帝的心中,殿下值幾座城池。抑或是待殿下生下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兄弟後,送回這上京城中,滿朝重臣可認這天家血脈?”
容見沉默以待,他不曾移開視線。
就這麼對峙了片刻,達木雅鬆開了手,他蒙住容見的眼睛,遮住他的耳朵,堵住嘴,將手腳一捆,放在馬車的一側。
周圍一片安靜,什麼都聽不到,容見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隨著馬車顛簸。
在此之前,容見也曾有過這樣危險的時刻,但也沒有感覺如此無助,可能是因為明野總是在他身邊。
甚至不需要彆人傳話,他遇到什麼難題,一推開窗,明野就會出現在那棵桂樹上。
明野似乎無所不能,為他解決一切。
不是不信任彆人,而是隻有明野能令他感到安全。
在害怕、恐懼、前途難料、生死未卜的驚慌不定間,容見才發現他是如此地、如此地想念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