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野怔了怔,片刻後,他終於說:“但我隻是,想來看看殿下。”
他這話說得很隱晦,並不直白,或許是看著此時的容見,他也有很難開口說出的話。
容見就什麼都明白了,那些將明未明的事終於有了結論,他的心中卻不是塵埃落定的釋然,也不是得到結果的解脫,而是難以言喻,無法接受的痛苦。
明野走近了些,可能是想要握住他的手。
這裡是長樂殿的寢宮,容見最熟悉的地方。
軟塌的桌案上是一方棋盤,容見和明野經常會下無聊幼稚的五子棋。有一次丟了枚棋子,容見便用首飾中一塊寶石湊數,後來也沒叫人來換。左邊牆壁的第三個壁燈缺了一小塊裝飾的玉石,是明野深夜前來,容見睡得迷迷糊糊,還未回過神,不小心撞到的,後來明野就隻站在床邊,不讓他在還未清醒時下床了。
容見偏過頭,他聽到外麵有宮女行走的腳步聲。
天幕低垂,桂樹如蔭,枝繁葉茂,有風從窗外吹了進來。明野站在他的麵前,身上有很冷的氣息,混合著初春時特有的清新香氣,為容見營造出安全寧靜的環境。
明野是容見在這個世界平靜、安寧、尋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雖然不會每一天都見麵,但容見知道明野和自己的距離很短,他有空就回來。
容見發了好一會兒呆,不著邊際地想了很多,然後仰起頭,凝視著明野,很輕地說:“你送我的那支寫字的筆,已經寫沒了。”
明野垂著眼:“下次給殿下做。”
容見不著調地說:“口脂也用完了,我現在喝水都沒有以前那麼小心了。”
明野說:“是我的錯,會叫彆人送來的。”
容見越發任性:“書也讀不明白,齊先生總是罵我。”
明野“嗯”了一聲:“那我去和齊澤清說,讓他不許欺負殿下。”
容見垂下了頭。
他也知道明野決意要去。明野做下的決定,無人能改變,所以找出那些很不值一提的小事,想要明野留下來。
明知結果無法改變,容見也要試。
明野很溫柔地捧起了容見的臉,他的語調很誠懇:“對不起。”
方才每說出一句話,淚水就在容見的眼眶中積蓄一些。直到現在,兩人對視之時,容見睜著眼,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眶中滾落,他想要掩飾,卻無法停下來,索性自暴自棄。
溫熱的淚水從臉頰上流淌而下,落在明野的掌心時已經是冷的了。
明野從未這樣直視過如此多的眼淚,多到連他也無法承受。
容見的嗓音很平靜,隻有些許鼻音:“你不要說對不起。”
他很明白明野為什麼會去,或許這也是明野計劃中的一環,明野真的很厲害,但容見還是無法接受。
是讓他難過,令他傷心,使他哭泣的明野。
容見自認不算很堅強,但也沒有那麼嬌氣。人生的很多重要時刻,他都無人陪伴,一個人度過,生病高燒,躺在宿舍的時候,也沒覺得怎麼樣,還會敷衍舍友,讓他們不必回來照顧自己。
然而來到這個世界後,卻因為明野哭了很多次。
他的眼淚沒有停止,也沒有擦拭,任由那些淚水在明野的掌心積蓄,他說:“我隻是,不想離開你。”
麵對明野時,容見表現出一種純粹的天真,這是彆人永遠無法看到的。
明野重複了一遍“對不起”,這一次說的很坦白:“我會去北疆監軍。”
容見哭了很久,久到他以為今晚隻有沉默,卻忽然聽明野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愣了愣,其實什麼都沒想,隻是回答:“容見。我是容見。”
明野有些莫可奈何:“容見,你的眼淚好多。”
多到足以將明野的心也淹沒。
在此之前,明野也能推斷出來“容見”是他的真名,源於燈會那日叫容見的名字。最開始的時候,容見對於“長公主”的稱呼都反應遲鈍,需要時間才能作出回應。但來到這裡的幾個月後,叫他容見,他卻會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經年累月下的本能反應。
這種能推測出來的事,沒有詢問的必要。甚至如果與彆人有關的這麼點小事,明野都不會想這麼多。但這個人是容見,他還是問了,想要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周照清得知明野將要前往邊疆監軍,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一個巨大的局。從達木雅之死開始,再到成為錦衣衛,其中的每一步都不容有錯,明野早已做下決定。
這一次他倒是沒有再勸,隻是感到震撼,他真情實感地疑惑問道:“這樣值得嗎?”
但凡有一點差錯,就是萬劫不複。
明野沒有回答。
與容見有關的事,明野不會考慮值不值得。
但直到此刻來臨,將要分離之際,明野卻時常不能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離開後,容見會被所有人保護得很好,沒有擔憂的必要。
明野之前不會這樣,他是一個非常理智的人,欲望很低,不會為了必須要做的事而煩悶,浪費時間和精力。然而這一套運行多年的邏輯在容見身上不起作用。
不願意遠離喜歡的人,這是人的本能,明野不能免俗。
也許是淚水終於用完了,容見不再哭了。
明明已經是春天,為什麼他還是會這麼冷,容見想要靠近這個人,他放任自己,顧不上彆的,將頭靠在明野的胸前,汲取溫暖。
明野的臂膀緩緩環繞住了容見的後背,以保護者的姿態。
過了一會兒,容見慢吞吞地說:“我會等你回來。”
明野的心也會被刺痛。
隻是待在宮中,當一個錦衣衛是不夠的。容見想要登基,需要更多的力量,令那些人無法反抗。更何況北疆的威脅始終要解決,明野不希望容見在登基後,還要為此煩惱。
北疆是不得不去的。
戰場的生死隻在瞬息之間。重生之前,明野很多次命懸一線,但都活了下來。不是運氣很好,而是謀劃得當,他讓自己置身於險境,是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
明野不畏懼生死,他很擅長做決斷。
明野有自信,否則不會做那樣的事。但也因容見失去那樣純粹的自信。他不再像以往那樣無堅不摧,沒有弱點,沒有缺憾。人有了軟肋,就不可能再無所不能。戰場是最危險的地方,隻是贏的可能大於輸,那是不得不做的事。
所以那麼多的機會,明野看到容見盛滿喜歡與信賴的眼,也沒有表白。
明野的自私,明野的無私,這些他從前不會做的矛盾的事,表現地好像不求回報,實際都源於他是如此的珍愛容見。
他願意那麼做。
容見抬起頭,眼睛濕漉漉的,他說:“我會一直等你。”
明野抱得更緊了些,他說:“等鈴鐺響了,臣就回來了。”
容見還沒太明白。
明野鬆開一隻手,他解開衣領邊的一粒扣子,扯出脖子上戴著的東西,是一根用細繩吊著的鈴鐺。
是雙生鈴。
容見小聲地說“好”,說會戴在身邊。
離彆的沉默緩慢在寢殿中流淌,容見哭了很久,他哭累了,又困又倦,就那麼毫無戒備地在明野懷裡睡著了。
明野低頭看著他。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不能陪在容見的身邊。
容見喜歡他,這是明野推測出的事實。但就像容見真正的名字,在沒有得到肯定答複前,即使有再多的確定,終究不是答案。
有些事不是依靠推測得出來的結果就足夠了的。
昏黃等燈光下,明野長久地、持續著凝視著懷裡的容見。
沉睡著的容見,為明野哭泣的容見,眼尾緋紅的容見。
明野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是壞人。
明野低下頭,他沒有過多猶豫,像是早已做下決定,很輕地在容見的鬢邊的皮膚印下一個吻。
容見陷入深眠之中,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微蹙起,但什麼也沒有做。
明野吻得這麼輕,卻又這麼鄭重,容見的皮膚很軟,嘗起來卻是鹹澀的。
那是眼淚的味道,容見為了明野而哭泣。
一個無法忍耐,沒有得到允許的吻,是明野的私心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