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某一個不知名的夏天,容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虛度光陰,也做了很多未曾嘗試過的事。
食指的上指節多了一圈咬痕,沒有很痛,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沒有存在過。
坐在小船的時候,那個人冷的手指,很隨意地說關於“害怕”與否的話,所有短暫的片段,就像浮在水麵的泡沫,是很易碎的東西。
和第一次見麵不同,容見能感覺出來,明野咬住自己的手指,可能隻是那一瞬間的故作惡劣,就像是小男孩捉到一隻紅翅膀的蜻蜓,因為好奇而玩.弄,沒有傷害的意思。
這麼形容也不太準確,明野已經過了那樣的年紀,或者說他的人生中也沒有那樣的幼稚時刻,他對遊戲毫無興趣,但容見固執地這麼認為,還是記仇很久。
容見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
對他而言,明野的確變得不同了。
不能斷言是好或壞,但這是顯而易見且無法阻止的事。
*
之後的幾天裡,容見獲得了更多的自由,但他對這個未知的地方沒有什麼探索欲,或者說知道改變不了什麼,所以大多數時間已經待在永安殿裡,那個臨水的窗戶邊。
和最開始相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明野停留在寢殿的時間也變長了很多,這裡不再僅僅是睡覺的場所,他在這裡處理公務,與容見共度了很多沉默著的時間。
他們之間的相處成了一件很尋常的事。
一周後的下午,布征親自送了點心過來。
明野對食物沒有好惡,每日的菜單固定,在此之前,也沒有食用點心的習慣。但容見喜歡吃甜的,所以午後的點心也成了一種慣例。
明野偶爾會吃一些,如果容見很喜歡,強烈推薦的話。
布征送的是糯米桂花紅豆糕,容見原來很喜歡,今天卻沒有食欲,動都沒動。
明野問他:“不吃嗎?”
天太熱了,容見的精神很差,一整天都懨懨的,此時靠在冰盆邊,眼都沒抬,回答道:“不想吃甜的。”
他大約是意識到了布征沒走,繼續道:“我想喝酒。要冰的那種,我覺得好熱。”
布征躬著身,看了明野一眼。
容見也後知後覺,這樣的事需要明野同意,偏過頭,朝明野看了過去,又保證道:“我的酒量很好,不會喝醉了發瘋。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出去喝。”
工作的時候,明野喜歡安靜的環境,不希望周圍有什麼動靜。
容見是這麼以為的。
但有的時候,容見睡了很久,明野也會叫他起來,問他的覺怎麼那麼多,不許他睡。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容見不明白是為什麼,明野要浪費時間,把自己折騰起來,這種狀況隨著他們相處時間的增長而越發嚴重。
明野看了他一眼。
容見怕熱,穿的很單薄,袖子卷在手肘處,膝蓋往下的衣擺像撒開的裙子一般。
好像真的很熱,但明野沒有覺得。
他點了下頭。
*
禦前太監布征的動作總是很快,容見的要求,隻要能得到明野的同意,他都辦的很快。
容見沒有等多久,就得到了一壺度數不高的清酒。
他拎著壺柄,沒有穿鞋,很安靜地偷偷溜了出去,就像對明野許諾的那樣,不會打擾到這個人。
其實長到這麼大,容見沒有喝過酒。他看過很多人酒醉的樣子,不想自己也那麼狼狽,所以在大學的社交中都推脫掉了飲酒這項活動。現在卻忽然想在酒精中迷失自我。
也不全是,還是很害怕失控,所以特意要的度數低的那種。
容見也覺得自己很矛盾,可能他就是這麼瞻前顧後,不夠勇敢的人。
雖然容見儘力小聲,但對於明野而言,他站起身,腳尖落地,布料之間的摩擦,推開門,風穿過他發尾的每一點細小的動靜都清晰可聽。
明野的耳力太好了,沒有容見在的永安殿也太安靜了。
靜到令明野不著邊際地想了片刻鐘。
他擱下筆,走了出去。
畢竟是皇帝的寢宮,就算布置得不算奢靡,稱得上簡樸,地方也不會狹小。
外麵的走廊很寬闊,木質地板經過精心打磨,發出很潤澤的光亮。
明野看到容見一個人避光坐在簷下,歪著腦袋,很隨意地飲酒喝。
他沒有脫鞋,但走路時發出的聲音比容見還要小。容見的警惕心不足,注意力渙散,他天生做不了刺客或殺手,連有人走到自己都沒發現。
靠得很近的時候,明野嗅到了很輕的桂花香味,是從容見不長不短的頭發間,從他的皮.肉中散發出來的。永安殿並不焚香,唯有容見會使用這種香氣。
明野站了一小會兒,他說:“容見。”
容見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似乎嚇了一跳,身體一僵,猝然轉過身。
午後的日光照在容見濃密的睫毛上,細細碎碎的閃爍著,就像被人投入一枚石子後掀起漣漪的水麵,容見也是受驚的遊魚。
明野站在他的側邊,問:“很喜歡喝酒嗎?”
容見曲著腿,側臉貼著膝蓋,慢吞吞道:“之前沒有喝過,還好。”
明野說:“喝了這麼久。”
容見沒有回答。
明野等了好一會兒,低下頭,看到容見通紅的臉,才意識到容見應該是醉了。
他想起小半個時辰前,容見信誓旦旦,自己的酒量很好,忍不住笑了笑,問道:“不是說酒量很好?怎麼又說謊。”
容見手中拎著酒杯,狡辯道:“哪有!”
容見沒想過自己的酒量這麼差,半醉半醒的時候,他的膽子大了很多,不僅不承認說謊,還要主動出擊。
就像現在,他仰頭看著明野,看得很認真,但由於酒精作用,反應變得很遲鈍,微微眯著眼,評價道:“明野,你長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容見伸出手,拽住明野的衣袖,想要觸碰他的臉,確定他不是紙片人,而是存在於自己麵前。
遠處的布征也看到了兩人在說話。本來他很少會留在這裡,但容見的要求實在很多,布征應獲得發,也得以隨侍在永安殿內。
一看容見的樣子,布征就知道他是醉了,直覺不妙。明野討厭醉酒的人,準確來說是討厭所有不能自控的人,隻要是他參加的筵席,即使是軍中的人,都不敢飲酒。
但明野似乎沒生氣,他俯下.身,任由容見碰了,問:“有什麼不一樣?”
容見眨了眨眼,誠實道:“你比書的封麵好看多了。”
《惡種》的作者沒有很出名,這是他的第三本書,前兩本隻能賺個全勤錢,所以《惡種》最開始用的也是網站自帶的初始封麵。後來上架後賺的錢多了,一個好心讀者畫了個人設送給作者,又做成了新封麵。
免費的人設,要求不能太多,但容見覺得配不上“金相玉質,芳蘭竟體”這幾個字。
明野笑了一下。和醉鬼聊天隻是浪費時間,但明野似乎興致不錯,願意用這樣的方式打發時間,即使他沒有那麼閒。
容見長歎了口氣,似乎頗為惆悵:“我看過很多,最喜歡的主角就是明野了。”
明野已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問:“為什麼?他有什麼好喜歡的。”
容見暈暈乎乎的,回答起來也沒什麼邏輯:“因為很厲害,好像什
麼都不能改變他。”
明野是百折不摧,永遠向前的人。
但這樣的人,出現在書裡很值得人喜歡,在現實中就會令人害怕了。
容見已經完全忘掉眼前的明野和中的明野是同一個人了,一般人也猜不透醉鬼的想法,就像根本沒人問,他忽然開口表達意見:“但我現在不喜歡這樣的了。”
明野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那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男主?”
容見又飲了杯酒,有點幼稚地咬住杯沿,想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我現在喜歡遵紀守法的那種。要善良、寬容、普度眾生,樂於助人,不會隨便把刀架在彆人脖子上……”
這都不能叫意有所指,應該算是創造一個與明野截然相反的人。
明野打斷他的話,試圖指正容見言語不實之處:“容見,我什麼時候用刀了?”
容見瞪了他一眼,眼神充滿了指責:“很痛,我當時嚇得要命,以為要死了。就算天上掉下個莫名其妙的人,男主也會好好和人說話,至於好不好看,就無所謂了。總之,紙片人的第一守則就是要遵紀守法!”
容見的執念很深,他是真的提心吊膽了很久,就算是現在,如果沒有醉酒,他也不會將這些話說出口。
明野問:“葉公好龍,容見,你是這麼喜歡紙片人的嗎?”
所謂的紙片人,那些容見隨口一說的詞語,明野根本無需詢問,就能根據語境推斷出來,即使這些本來是一個古人完全不了解的事。
容見團著膝蓋,認真地點了點頭:“那你太危險了。人會本能地遠離危險的人,紙片人也不行。”
明野沒有道德上的負擔,可以很輕易地殺死自己。
明野聽完後也沒有生氣,隻是問:“這麼討厭明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