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李湖的暗示,那天晚上周暉亂七八糟的做了很多夢。
人活到他這種程度,做夢自己是知道的,他也覺得奇怪怎麼會想起那麼多久遠又隱秘的往事,而且這些事情,過了千百年滄桑的光陰,竟然還清晰得像昨天一樣。
那是鳳凰生育長子的時候,天象奇詭,乾坤不穩,母體內丹被胚胎急劇吸收,很多人說鳳凰這次撐不過去了。
鳳凰以涅槃而不死,但不代表就能永世長存。一旦魂靈歸於三十三天之外的無窮歸墟中,說是成為永恒,但其實也就跟死亡沒什麼兩樣了。
周暉在天道百丈金佛前跪了七天七夜,手裡捏的一串青色佛珠,不知轉了幾千回。
“你皈依嗎?”佛第一次問。
周暉沉默良久,說:“不。”
佛堂外雷鳴電閃,下起傾盆大雨,無數閃電如蜿蜒的巨龍般從天而降,將人間大地鞭笞得萬裡焦土。
胡晴撐一把油紙傘,從山下彎彎曲曲的青石徑上走來,站在佛堂門口。他就像雨夜中的孤魂野鬼一般,濕漉漉的臉上非常透出灰白,幽幽道:“撐不住了。”
“……”
“鳳凰說,如果到了最後,可以犧牲內丹來保胚胎。”
“……”
佛堂內燈火如豆,周暉的側臉有一半隱沒在黑暗中,顯得晦澀不清。
佛再次問:“你皈依嗎?”
這次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胡晴以為他都已經維持這個姿勢睡著了,或乾脆化作石頭生根在地下了,才聽到他突然開了口,用嘶啞的聲音說:
“不。”
第十天,天地倒傾,黑風大作,暴雨無休無止,如傳說中的寒冰地獄。廣袤世間妖鬼狂舞,冰川坍塌,海水倒灌,大地在血與火的炙烤中顫抖著裂開。
周暉全身顫抖,指甲用力掐進佛珠,將幾片青色琉璃掐得布滿龜裂。
佛第三次問:“你皈依嗎?”
鋒利的裂片深深陷入他掌心,血絲順著細密的裂紋進入佛珠內心,在一星燭火下反射出迷離詭麗的微光。
“我……”
他想說我願意皈依,但幾個字的重量如同天崩地裂,壓得他脊背彎曲,幾乎每一寸骨骼都要從中崩斷。
“我……”
他緊緊閉上眼睛,顫抖著張開口,這時卻突然聽見佛堂前傳來一聲:
“生了!鳳凰幼雛降生了!”
“孔雀降世,智慧光明,功德圓滿,佛法通達!”
“摩訶摩瑜利羅闍,生而落地,如雪山金陽,封孔雀明王!”
……
周暉全身驟然一鬆,仿佛突然卸下千斤重擔,長長的、徹底的吐出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就再也沒能吸回去——
“孽障!太遲了!”佛音如炸雷般在遙遠的三十三重天上響起。
“執念不悟,無法教化,你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你將刀斧加身,淪落地獄,永生永世遭受無法|輪回贖罪之苦!”
周暉抬頭隻見金剛怒目,佛相莊嚴,仿佛隨時隨地要倒塌下來擇人而噬。他猝然退後數步喘息著,隻覺得全身上下如被冰水浸透般冷汗涔涔。
就在這個時候,胡晴從佛堂外狂奔而來,聲音尖銳得幾乎變了調:“周、周暉!快去看看,新生兒的眼睛——”
周暉猛然轉身,隻見九尾狐臉色青灰,神情充滿難以言喻的恐懼和驚怖,不由問:“怎麼了?”
“新生兒睜開了眼睛,”胡晴顫抖道,“瞳孔裡映出了……鳳凰的死相。”
佛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絲線斷開,青色琉璃珠叮叮當當散了一地。
·
周暉猛然睜開眼睛。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大雨,劈裡啪啦打在酒店的玻璃窗上,空氣中漂浮著難以察覺的潮濕鹹腥氣息。
楚河正越過他,伸手去夠他那邊床頭櫃上的手機,見狀一言不發轉了回去。
周暉笑起來,翻身重重壓在他身上,一手順勢就往下摸索:“我都不相信你還沒被教乖……嗯哼?吃多少次虧才能學聰明點?”
黑暗、溫暖的房間裡剛剛平息下來的情|欲氣味又開始蒸騰,在朦朧的雨夜中,格外讓人意識昏沉。楚河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手下意識抓著床單,被周暉在聳動的間隙抓住手指,反扣在自己掌心裡。
“我隻是想……打個電話……”
“沒信號的,”周暉一邊用力吮吻他,一邊發出粗重的喘息,“結界中你我都一樣,還是你以為能出去?……沒那麼簡單,老子告訴你……”
光|裸的身體摩擦蒸騰出炙熱的溫度,讓人格外貪戀沉溺。有那麼一瞬間楚河覺得黑夜就像深不見底的水一樣,足以把人活活溺死在裡麵;他竭力仰起頭,大口呼吸著,卻覺得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越來越緊。
最終在快要窒息的時候,他腦子裡突然閃過迷蒙不清的光,像是五彩斑斕的色塊轟然炸開,整個人過電一樣顫抖,手腳發軟,連內腑都在痙攣。
他發出一聲自己都沒聽見的,痛苦而又令人血脈賁張的喘息。
周暉也大口呼吸著,半晌才漸漸平複,低下頭兩人短促的親吻了一下。
楚河疲憊至極,躺著一動都不想動。周暉側臥在他身邊,黑暗中可以看見汗水在結實赤|裸的上半身閃爍著,聲音帶著滿足過後懶洋洋的沙啞:“想打電話給誰?”
“張順。”
“你弟是長不大的孩子嗎,哥哥外宿一晚上就急得要死了?”
楚河靜靜的躺著沒動,半晌突然問:“你剛才做夢了?”
“沒有。”周暉立刻否認,頓了頓又道:“胡晴已經告訴你弟了,說你明天回去。怎麼,就這一晚上都等不得?你們的兄弟之情還真讓人感動呢嘖嘖。”
“……”楚河無語片刻,說:“我隻是奇怪,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理由的話,你把我弄到這個結界裡來呆一晚上是為什麼?情趣?”
“我就不能做沒有理由的事嗎?”
“你不是那種人。你做的事情,不說百分之百,起碼百分之九十九也都是有理由的。”
周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趴在他身邊,漫不經心道:“如此看來你真不了解我啊。”
“……”楚河皺起眉,隨即用中指關節在眉心上揉了揉,顯得有點困惑不解。
他這個樣子讓周暉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些陳舊的,細碎而溫馨的片段,看得他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正想揶揄調戲兩句的時候,剛才夢境中某些晦澀灰暗的陰影卻又猝然而至,就像滿懷惡意的惡魔
,躲藏在花好月圓歲月靜美的背後,突然對他露出了猙獰的笑臉。
周暉驟然沉默了。
“你知道我困住你一晚上是有理由的,但想不到這個理由是為了什麼,怎麼說都算咱倆思維方式不同吧。”半晌他突然又戲謔一笑,伸手不老實的在楚河下巴上勾了勾。這個動作其實是非常輕佻甚至是輕浮的,但配著他那張英俊無敵的臉,卻有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男性魅力。
“——彆急親愛的,就一晚上。你老公玩情趣從來都點到即止,你不知道麼?”
楚河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周暉眨眨眼,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
與此同時,市郊開發區,建築工地。
張順把法拉利停在路邊,撐著傘走下車。隻見荒野被大雨衝得一馬平川,遠處平原連綿起伏,連一點燈光都沒有,就仿佛某種怪獸在地平線上露出巨大一望無際的,深黑色的獠牙。
發現屍體現場的警戒線還纏在鐵絲網邊,但已經被暴雨衝得七零八落了。
張順深吸一口氣,默默給自己鼓了把勁,掀起警戒線一貓腰鑽了進去。
白天來的時候不感覺可怕,晚上站在施工樓前,看著幾個小時前剛挖出六具棺材的大坑,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就全部回來了。有那麼一瞬間張順幾乎想掉頭就走,但想想周暉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狠手辣的作風,以及李湖似是而非的提醒和暗示,張二少又咬牙站住了。
“這個怎麼用?”他低聲嘟囔著,低頭看看自己掌心那個金色的佛印。好像白天那個姓李的女人往地下一按,念兩句咒語就可以了,鏡像地底反射幾道還跟看imax立體3d大片似的,話說回來那兩句咒語是什麼來著?
“就算進不去,喊幾句話遞個水啥的應該可以吧,實在不行就報警了……”張順自言自語著,剛想把掌心按到大坑中潮濕不堪的泥土中去,突然遠處馬路上亮光一閃,緊接著雪亮的車燈由遠及近。
有人來了?張順一驚,立刻環顧左右,遲疑半秒鐘後拔腿跑進施工樓,迅速躲進一堆手腳架中。
然而他猜錯了,開過來的不是警車,是一輛大切諾基。接近工地的時候大車關了前燈,停在施工樓正前方,緊接著車門打開,幾個人陸陸續續走下來,低聲交談了幾句什麼:
“¥%#&%¥……”
“#¥w%(*&……”
張順心臟略微漏跳半拍——是日本人!
是白天黃市長說買下了這片建築工地的日本投資方!
這麼晚了他們來這乾什麼?難道謀殺案真的跟他們有關係?張順心跳如鼓,忍不住偷偷探頭看了一眼——隻見幾個日本人正合力從車上搬下一個長條布袋,扔在地上,然後又搬出一個巨大的長木箱。
張順認出來那東西是什麼,腿一下就軟了。
——那是個棺材。
車裡又下來一個穿白袍的少年,步伐和表情都很僵硬,一步步走下車,站到布袋和棺材前麵。張順看清楚後差點沒嚇尿,隻見少年後腦赫然被頂著一把槍,持槍的是個穿灰西裝的中年人,所有其他人都圍成一圈站在邊上看著。
這是殺人現場嗎?我他媽撞進了殺人現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