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項西在砂鍋飯打工之後,住院部的小護一士差不多每天都會在他家訂餐,程博衍跟著吃了兩回之後,小護一士訂餐的時候都不問了,隻要他在,就直接給訂了。
而且每回都是同樣的菜,程博衍沒說什麼,雖然對於他來說,菜太鹹,油也大,味一精一估計都用勺擱,吃完一下午都口渴,不過就當是支持項西的工作吧,吃完這兩天再說。
快中午的時候沒什麼事兒,他上了個廁所,到住院部後麵的花園透透氣。
花園裡有不少病人,天暖了就出來轉轉,偶爾有認識的病人會跟他打個招呼。
順著小石子路轉了一會兒,估計項西差不多要過來送餐了,他準備回辦公室去。
剛一轉身,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程大夫。”
“嗯,”他先應了一聲,轉頭看到了是個大叔,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看著有些眼熟,“您是……”
“我上星期看門診是你給看的,”大叔想要站起來,身邊的年輕人趕緊過去扶他,他拍拍自己大一腿一根兒,“那天說是得換關節。”
“想起來了,您坐著坐著,”程博衍點點頭,那天他給大叔說過,如果不放心,再過來找主任給看看,“今天是過來找主任嗎?”
“來晚了,”大叔說,“主任下班了。”
“明天上午再來也行的。”程博衍說。
“程大夫,你說,如果我這關節不換,是不是就隻能等死了?”大叔皺著眉問。
“不至於,”程博衍笑笑,“這個不死人,就是行動受影響,會疼,比較難受。”
“那我爸這情況吃藥行嗎?”年輕人問。
“這個沒什麼藥能治,”程博衍看得出大叔家裡經濟狀況應該不是太好,父子倆都穿得很破舊,“之前吃的那些活血化淤和止痛的藥可以吃點兒,但那個隻是暫時緩解一下,主要是大叔年紀大了,情況又比較嚴重,那天片子我給大叔說過,塌陷嚴重,間隙幾乎沒有了,所以考慮換關節。”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最便宜的都得小十萬了啊。”
“明天早一些來,梁主任一上午都在的,你們再讓他看看,他經驗豐富。”程博衍說。
程博衍又跟他倆聊了幾句,沒有安慰,他離開的時候父子還坐在長椅上愁眉不展。
這種無奈讓他想起了項西。
在平常人看不到的那些角落裡,有很多人孤單地守著自己的艱難和無助。
而無論有人看到還是沒人看到,很多時候都會無能為力。
這就是程博衍對項西說的那個攝影師拍的照片感覺有些不舒服的原因,這些內容呈現在眼前,在驚訝,感慨,同情,或者是憤怒和鄙視之外,更多的感受是無能為力。
於是那些東西的意義,在很多時候也許隻是撕一開了一些人的傷,讓另一些人疼,之後再歸於平靜。
回到住院部,還在走廊這頭,就看到了從那邊樓梯跑上來的項西,手裡拎著兩兜飯盒。
扭頭看見程博衍,項西笑了笑。
程博衍覺得這兩天項西有些不對勁,具體哪兒不對勁又說不上來,還是會笑,會耍貧嘴,但卻感覺不到他從心裡透出來的那種開心勁兒。
項西把飯拿進了他辦公室,手裡還有一大瓶酸一奶一,往他桌上一放:“冰的,趕緊喝。”
“你買的?”程博衍愣了愣。
“嗯,不記得哪天了,你是不是說想喝酸一奶一來著,”項西說,“今天那邊送餐的讓幫買啤酒送過去,我就順便給你買酸一奶一了。”
“你也喝點兒吧,”程博衍摸了摸瓶子,還挺冰的,於是拿了個紙杯倒了一杯給他,“一臉汗。”
“這哪解渴啊,”項西說是這麼說,拿過酸一奶一還是兩口就喝沒了,然後隨手把臉上的汗抹了抹,看了程博衍一眼,從他桌上一抽一了兩張紙巾,重新擦了擦臉,“我走了啊,你還有什麼想吃的沒?我去給你買回來。”
“沒了,你彆瞎竄了,”程博衍打開飯盒,“記得跟老板商量取鋼釘的事兒,手術費你不用管,我先墊著。”
“我真怕我還不上啊,這都多少了,得有兩三萬了吧?”項西歎了口氣。
“沒事兒,”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還不上可以……”
“彆彆彆彆彆賣我那個墜子,”項西趕緊擺擺手,“我肯定能還上。”
程博衍看著他笑了笑:“加油。”
走出醫院的時候項西回頭看了看,他以前對醫院沒好感,生老病死,這地方聚集了無數人的一生。
好人也會死,壞人也能活。
不過現在醫院對於他來說有了不一樣的意義,新的一頁,還有程博衍。
隻是今天他心情不好,嚴格來說是很糟。
這兩晚上一直睡不踏實,反複地想著大健往他臉上掃的那幾眼,其實他雖然一直在給自己找理由,但還是不得不鼓起勇氣麵對他最不願意麵對的那個現實。
就算給大健捂個口罩,他估計看幾眼也差不多能認出來了。
早上起床洗臉的時候他總是胡亂擦幾下就走人,今天有些迷糊,對著鏡子多看了兩眼,於是更是已經確定,大健認出了他。
店裡乾活兒很累,總出汗,他乾活的時候都沒貼創可貼,但對著鏡子時,眼角下方那塊明顯比旁邊皮膚要淺的痕跡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那天他口罩捂得很嚴實,但是……他拿一毛一巾遮住了自己半張臉,那塊淺色的皮膚還是露出了一多半。
大健認出他了。
一媽一個一逼一的現在大健這種腦殘晚期居然都學會了不動聲色,真是飛一般的進步,應該給他發個火箭進步獎。
項西覺得挺無力的,靠在廁所的牆邊很長時間都沒緩過勁來。
儘管這是他心裡一直存在僅僅是不敢相信的答案,真正麵對的時候還是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平叔知道他在哪裡了,這兩天沒有動靜,也許隻是在暗裡觀察他。
知道他在這家店打工,知道他每天中午會往兩個地方送餐。
但不一定知道他住在哪裡。
每天晚上他收拾完把店門關了之後,都從後門走,因為後門的小胡同能直接抄近路到公車站。
一上午他都在琢磨這些事,該怎麼辦。
他沒有跟方寅說,他不確定這樣的事對方寅來說是會幫他的忙還是會更興奮,他也沒跟程博衍說。
他實在不願意自己在程博衍眼裡是一個永遠都一身麻煩的小混混。
他甚至不願意跟老板說不乾了,抱著最後的一絲幻想,他希望能留在這裡工作,哪怕是這種又熱又累還臟的工作,
他也不想放棄。
從醫院回店裡,一路他都緊張地觀察著四周,有沒有人跟著自己,還有,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
拐上砂鍋飯那條老街時,他的手機響了。
項西猶豫了一下,把小電瓶靠到路邊停下,拿出電話看到顯示的名字是4,這是方寅的電話,他存電話的時候存不明白名字,除了程博衍,老板和方寅的電話都是用數字代替了名字。
電話一接起來,就聽到了方寅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的聲音:“小展,你在哪裡?”
“還在路上。”項西給了個不確定的回答。
“你看你是不是先不要回來,”方寅說,“店裡來了兩個人,你剛走一會兒就來了,現在飯吃完了也沒走,看著……不像好人,有趙家窯的氣質,是不是來找你的?”
項西不知道這個趙家窯氣質是什麼鬼氣質,但這一瞬間他還是感謝方寅給他打了這個電話。
“還有彆人嗎?”項西問。
“沒看到,我現在在對街的一奶一茶店裡坐著呢,”方寅說,“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彆來找我,”項西知道這種時候誰跟自己在一起,誰就得一塊兒遭殃,“沒什麼事兒你就走吧。”
“那行吧,”方寅想了想,“你注意安全,我再拍幾張。”
“傻一逼一,”項西說,“平叔的人認識你和你的炮筒。”
“我躲著點兒……真是平叔的人來找你麻……”方寅的話還沒說話,項西掛掉了電話。
今天太一陽一很好,中午的一陽一光已經有了夏天的氣勢,項西本來被曬得全身都著火似的,掛掉電話之後,卻一下涼爽了。
刮過來的風掠過皮膚時都帶著寒意。
他飛快地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有向他靠近的人,甚至沒有人往他這裡多看一眼。
他坐在車上,盯著前方想了好幾分鐘,最後把車掉了個頭,往店後麵的小胡同開了過去。
他應該跑,方寅說的情形,幾乎可以肯定是平叔的人過來了,而且肯定不止兩個,在店四周應該還有彆人。
但他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悄悄摸回店裡看一看情況,不僅僅是不死心還想再最後確定一次,還有些擔心老板夫妻倆。
他把小瓶車停在離飯店後門十來米遠的地方,掉了個頭腦袋衝胡同口。
胡同這邊差不多都是各家出租做了飯店的後門,少數幾戶是自己家住著的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