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在衣袖中的小手止不住的顫抖著,眸底布滿了慌亂之色,呼吸瞬時間便凝重起來。
她不會撒謊。
更不敢對太上皇撒謊。
猶記得十多年前,在上元佳節那日,因為她哭鬨著想要放孔明燈,皇兄便從宴會上逃了出來,帶著她去了摘星台上。
那摘星台原本是父皇為寶樂公主所建,在寶樂公主出嫁後便空置了下來,但摘星台內所有陳設都嶄新如初,一如寶樂公主未出嫁時的模樣。
她那時和皇兄年紀都不算大,兩人踩著竹木秋千想要將孔明燈放飛,皇兄一手扶著高高的城牆,一手拽著她的手臂,怕她不小心跌下摘星台。
可那時剛剛下過雪,她腳底一時踩滑,不慎將那孔明燈打翻了過去,點燃了竹木秋千旁的一張畫像。
雖然皇兄在第一時間撲滅了火焰,但畫像仍是被燒出了一個窟窿。
太傅曾教過他們,做錯事要勇於承擔。
她想去和父皇認錯,可皇兄卻擔心被父皇訓斥,於是就將看守摘星台的太監推出去擋罪。
太上皇問那太監,為什麼畫像會被燒了一個窟窿。
太監驚恐的磕著頭,一遍遍的重複著不管他的事,他也不知道是怎麼燒的。
她親眼看著一向笑容慈祥的父皇,當著她和皇兄的麵,將那太監的十根手指一一剁下來,又用利刃活生生的拔去了太監的舌頭。
他讓禦廚將那手指和舌頭剁成肉糜,包在餛飩皮裡,煮熟後就著剛燒開的熱水,一股腦的灌進了那太監的嘴裡。
她看著太監滿嘴鮮血,麵色猙獰的痛苦嚎叫著,她看見父皇笑容和藹的抓住她和皇兄的手道:“你們看,說謊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一年,她才三四歲。
幼年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說謊話要付出代價’這幾個字,卻用血淋淋的生命為代價,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裡。
從那以後,隻要她一想說謊,便會心跳加快,呼吸困難,甚至嚴重的時候還會嘔吐到昏天地暗。
嬴非非不敢道出實情,若是讓她父皇知道,她昨日和林瑟瑟順著蓄水口爬進了溫室裡,又在溫室內與陸想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先不說她父皇會如何她,她皇兄怕是就要先扒了她的皮才是。
可太上皇既然開口詢問她了,自然不會輕易讓她打馬虎眼含糊過去。
嬴非非臉色煞白,喉間像是堵了一塊石頭,連喘息都變得十分艱難:“我,我……”
林瑟瑟打斷了嬴非非,她緩緩抬起眼眸,神色平靜道:“九千歲前些日子答應給兒臣作一幅畫,許是昨日兒臣酒後失態,便扯上公主一同前往齋宮討畫去了。都是兒臣之錯,請父皇莫要怪罪公主。”
太上皇微微頷首:“原來是這樣。”
就在林瑟瑟以為他已經相信了這說辭之時,他卻又抬首望向了嬴非非:“景寧,昨日隻是皇後說的這樣嗎?”
說著,他的嘴角便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看著嬴非非的眸光越發溫柔:“說謊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嬴非非聽到這話,麵色驀地泛起了慘白,她仿佛在這一瞬間回到了十幾年前,耳邊隱隱傳來那太監一聲聲扭曲慘厲的嘶嚎。
滾燙的開水灌進血肉模糊的嘴裡,空氣中冒著氤氳的白煙,血水順著太監的脖頸向下流淌,他瘋狂的掙紮著,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她尖叫著朝殿外跑去,可她一臉慈愛的父皇,卻將她捉了回來,扳正了她的臉頰,逼著她去直視那張被開水燙到麵目全非的臉龐。
——說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嬴非非身子一軟,從靠背交椅上滑落下去,她半跪在地上,狼狽的嘔吐起來,像是要將腸子都吐出來。
太後神色慌張的將她扶了起來,一邊拍著她的後背,一邊失態的對著宮婢叫嚷著:“去請太醫!快——”
林瑟瑟端著一杯茶水,還未靠近嬴非非,就被太後怒瞪了一眼:“你身為六宮之主,卻喝的酩酊大醉,在洗塵宴上失態不說,又帶著非兒在私底下胡鬨。這成何體統?你可還有一點身為皇後的儀態?!”
她忍不住厲聲嗬斥道:“果然野雞就是野雞,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
話音落下,隻聽見‘啪’的一聲,卻是太上皇上前揚起手掌,在太後臉上落下了響亮的一掌。
“住口——”
他麵上溫和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的冷漠和殘忍。
太後驚恐的捂住臉頰,卻是一句都不敢置喙,她毫不質疑,若非是有外人在場,他今日定是會讓她生不如死。
林瑟瑟也被太上皇的舉動嚇了一跳。
太上皇從未在外人麵前泄露過分毫的情緒,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就像是一頭暴怒咆哮的雄獅,眼底是化不開的凜凜殺意。
林瑟瑟並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臉麵,能影響到太上皇的情緒,甚至為她出手掌摑太後。
難不成是太後說的話裡,有哪一句話戳到了太上皇的痛處?
到底是哪一句惹怒了太上皇?
是那句不成體統?還是嘲諷她的那句野雞成不了鳳凰?
就在林瑟瑟失神之間,太上皇已經坐回了原位,方才那眼底的寒意也消失不見,麵上又重新掛上了他招牌式的笑容:“好孩子,不要聽太後胡說八道。鳳凰就是鳳凰,哪怕出生在雞群之中,也一樣改變不了她是鳳凰的事實。”
林瑟瑟神色複雜的點了點頭,她總覺得太上皇並不是在說她,而是在借著這話隱喻著什麼。
太上皇對著身邊的太監抬手,示意太監去端來薑湯:“好孩子,這一路過來,怕是凍壞了。來喝碗熱薑湯,喝完也好驅一驅身上的寒氣。”
林瑟瑟望著端到眼前的青瓷碗,眸色微微一怔。
這湯肯定不是普通的薑湯,隻是不知道這到底是避子湯,還是什麼摻了毒的湯藥。
若是避子湯或絕子湯,她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就是在這裡生不出孩子,反正她也沒準備和誰生孩子。
隻是他方才說話的口氣,就仿佛像是——來喝掉這碗毒湯,喝完也好趕緊上路。
她作為晉國的皇後,就算真的被皇帝寵幸,那腹中的孩子留或不留,也該是皇帝來做主。
太上皇並不像是吃飽了撐的,非要多管這種閒事的人,所以這碗薑湯,大概率不會是避子湯。
如果不是避子湯,那便是摻了毒.藥的薑湯,反正總歸不能是普通的薑湯。
畢竟太上皇又不是腦子有毛病,總不能將她大老遠叫過來,就是為了給她送一碗薑湯。
指不定是因為太上皇懷疑她闖進了溫室,所以他才想要處置了她。
太上皇剛才對嬴非非不依不饒,明顯是篤定嬴非非知道昨日發生的一切。
隻是不知道,他又是如何能確定,她是和嬴非非一起闖進的溫室的?
也不知怎的,林瑟瑟突然就想起來了昨日燕王說過的那句話。
在她與嬴非非在齋宮外,與那禁軍頭領爭執時,燕王曾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聽聞有個叫阿蠻的姑娘,也被鎖在了溫室裡’。
怎麼就這麼巧,阿蠻正好在司徒聲要沐浴的時候在齋宮裡,又剛好在溫室被鎖上之前進了溫室?
最關鍵的是,燕王怎麼會知道阿蠻也被鎖進了溫室裡?
難不成,阿蠻其實是太上皇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太上皇知道她和嬴非非進過溫室,倒是不怎麼奇怪了。
畢竟阿蠻昨日也在溫室之中,雖然她離開時阿蠻還是昏迷的,可嬴非非走之前阿蠻有沒有醒過來就不一定了。
說不準是阿蠻中途醒來,發現了嬴非非在溫室裡,而後將此事告訴了太上皇。
見她對著那碗薑湯失神,太上皇笑眯眯的問道:“怎麼不喝?是不是覺得不合胃口?”
她正想點頭,太上皇卻繼續道:“禦膳房的廚子連一碗薑湯都煮不好,還留著做什麼?來人,去將這煮薑湯的廚子亂棍杖斃。”
林瑟瑟:“……”
若是她不喝,他便要命人將那煮薑湯的廚子活活打死?!
說白了,太上皇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逼她喝下薑湯嗎?
林瑟瑟並不覺得太上皇是在說笑,她相信隻要她敢說一句不喝,太上皇就真的會命人打死那個廚子。
並且太上皇也不會就此罷休,定是要將那薑湯逼到她喝下去為止。
她咬了咬牙,從太監手裡接過青瓷碗,正要仰頭將褐紅色的薑湯灌進嘴裡,也不知從哪裡突然橫插來一隻微涼的大掌,從她手中奪過了那隻瓷碗。
林瑟瑟怔愣的抬起頭,卻在身前瞥見了一張熟悉的銅虎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