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就是狐假虎威的那隻狐狸罷了,而真正的老虎是張居正和戚繼光,一文一武,輔弼國事,朱翊鈞作為皇帝背靠大明京營銳卒,才能如此的狂妄到對所有人都可以生殺予奪,而多數的臣子又托庇於皇帝的威信。
這麼多年,朱翊鈞很珍惜京營,京營的銳卒,都是選出來的良家子,以戚繼光提出的‘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為軍魂訓練而成,是黎牙實口中的聖堂武士,因為優厚的待遇、嚴苛的軍紀,京營銳卒不會滋擾百姓,進而獲得了普遍擁戴。
朱翊鈞隻要有功夫,就會到北大營去。
這麼多年,朱翊鈞也很珍惜現在的朝堂,在張居正這個威權人物的影響下,大明朝堂肉眼可見的變得清明了許多,吏治的清明,帶來了更加公平的競爭環境,大明行政力量終於恢複,政治從來都是不缺少規矩,缺少的是如何讓大家守規矩。
朱翊鈞勤政到海瑞都要批評,也是因為朱翊鈞很珍惜現在的朝堂景象。
這是來之不易的,縱觀中原五千年,也是少有的格局,朱翊鈞自然要珍惜。
可是現在潘季馴、三娘子,綏遠地方希望皇帝能夠肩負起更大的責任來,為王化做出自己的貢獻,一方麵是侯於趙提出的一個大明,皆為王民;另外一個方麵,就是潘季馴希望皇帝能夠成為草原的人間信仰。
朱翊鈞隻是一個狐假虎威的君王,讓他成為人間信仰,的確是加了擔子。
其實這事兒挺犯忌諱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大明作為一個傳統的世俗國家,在解決問題的時候,訴諸於神佛,多少有點離經叛道,屬於是異端發言,所以,潘季馴、三娘子才利用林輔成、李贄等遊學團,試探朝廷的反應。
這就是政治裡的冗餘,如果朝廷廷臣們一致反對,那也是因為遊學團考察的時候,‘倉促之間’為了解決突發問題,提出了一些‘不太成熟’的建議,朝廷還能因為不太成熟的建議責罰嗎?
但寫成了奏疏,那就是政治諫言了,如果朝廷不采納,可能會影響廷臣們對地方官的觀感,進而影響升轉。
滅佛容易,大明在綏遠有七萬二千人的衛軍,大明京營用馳道部署,抵達歸化城的時間,隻要五天,滅佛對於大明而言,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而滅佛之後的善後事宜,才是重點,一如對於大明而言,收複河套容易,守住不容易。
“其實細想一下也挺合理的,實在是沒有更加合適的人選了。”朱翊鈞拿著潘季馴和三娘子的聯名奏疏,批注後遞給了馮保說道:“下章內閣廷議。”
這個擔子,朱翊鈞給自己加了,日後的罵名,他也背了。
蕩魔天尊真武大帝是否轉世,需要經過大明朝廷廷議決定。
三日後,大明皇帝出院了,禮部尚書沈鯉,為了皇帝出院,準備了盛大的儀式,搞得朱翊鈞一臉懵,他的智齒橫生,需要縫針,朱翊鈞拆線後,打算離開解刳院回通和宮去。
這一開門,就看到了旌旗招展,鑼鼓號角聲驟然響起。
“搞的這麼大?”朱翊鈞愣愣的看著院子裡的廷臣和門外的朝臣,疑惑的問道。
“熱鬨熱鬨。”張居正低聲說道:“陛下,京堂萬民,需要看到陛下的英姿。”
舉行盛大的出院儀式,是為了安定人心,大明皇帝離開了呆了七天的解刳院,再次回到了人間,大明朝的君王回來了,自然需要所有人知曉。
“好吧,好吧,開始吧。”朱翊鈞是知道有這麼一出的,他也批準了,但沒想到會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罷了,規格等同於祭祀天地壇了。
而朱翊鈞這次親自奉祭了立在解刳院門前的岐聖岐伯。
岐伯是《素問》裡的大醫官,是黃帝的醫倌,而素問全篇都是黃帝詢問,岐伯回答,岐伯是醫祖,所以解刳院奉祀,這可不是淫祀,就是賤儒們打上門來,這也是法三代之上的至聖先師。
萬士和寫了一篇青詞,算是禱告文章,在皇帝祭拜之後,萬士和將青詞焚燒,算是謝過了岐伯庇佑。
朝臣先拜皇帝,再拜岐伯,馮保吊著嗓子宣讀了一本聖旨,而後聖旨通傳四方,安定人心。
至此,皇帝生病的陰雲終於從大明的天空散去,太陽依舊升起。
朱翊鈞的身影出現在了文華殿主持了廷議,又出現在了北大營操閱軍馬,至此一切關於皇帝的謠言不攻自破,而那些趁機惹是生非的家夥,也遭受到了懲罰,沈自邠、雒於仁等一眾十四人,還有西土城富戶許有仁等一十八人,被辦了個加急,拉到了菜市口斬首示眾。
大明皇帝並沒有親自去監刑,因為皇帝很忙,休息了七天,很多事都需要親自去處置,看賤儒腦袋落地並沒有那麼重要。
在大明皇帝忙碌的時候,在鴻臚寺坐班的黎牙實,放下了手中的鋼筆,吹乾了墨跡,頗為滿意的將自己翻譯好的一卷書,放進了鐵箱之中落鎖。
翻譯好的書,都要再經過交叉審定後,送三經廠作為泰西文集的一部分刊印。
他翻譯的是一篇神話故事,關於聖堂勇士帕拉丁的故事。
黎牙實看著少卿高啟愚說道:“在泰西,聖堂勇士是在所有騎士之上的一種傳說騎士,他們宣誓、他們效忠的從來不是王權或者神權,而是崇高的理想,是人間一切美好的守護者。”
“但在泰西聖堂勇士隻能變成一個傳說,因為他們效忠的對象不是王權,當君王的品德接近於崇高的時候,就像是陛下一樣,那麼對理想的忠誠和對君王的忠誠沒有區彆,當君王的品德有限時,他們對理想的效忠,反而成為了君王的顧慮。”
“我們都知道大部分君王的品德是顯而易見的有限。”
“當君王的品德有限,對這種理想的效忠就會有顧慮,自然會有居心叵測之人造謠和中傷聖堂勇士的品德,最終驅逐這些勇士,而君王也會因為失去聖堂勇士,而失去一切。”
天生貴人,也就是貴人的道德是有限的,這些宣誓效忠於自己理想,而不是王權或者神權的帕拉丁,他們對君王不是忠貞無二的,所以,就會成產生間隙。
高啟愚思索了一番搖頭說道:“對於大明也是如此,京營也是起起落落,經曆過許多次的波折,永樂年間興盛,正統年間戰亡在土木堡,景泰年間興盛,天順年間解散,成化年間再次組建,弘治年間沒落至今萬曆年間,再次興盛。”
“現在大明試圖折中,取了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主張,希望能夠讓京營銳卒們保持足夠的信仰和戰力。”
“矛盾說告訴我們,曆史總是在循環往複,也在螺旋上升。”
黎牙實對大明京營出乎意料的在意,他真的真的很喜歡討論京營,因為在他看來,這種軍事機構在理論上是不應該存在的,手持鋼槍,是人間最暴力的集體,身懷利刃、殺心自起,但大明京營做到了上報天子下救黔首,李如鬆在武川縣借了牲畜,居然後來還給了錢。
“在這殖民、侵略以及掠奪他國的時候是不利的,因為掠奪戰爭和侵略戰爭是不義之戰,你也清楚聖堂勇士是為了守護世間一切美好而存在,殖民、侵略、屠殺、掠奪、奴役,這些都和美好無關。”黎牙實還在堅持他的高道德劣勢論。
“如果需要掠奪和侵略,可以用雇傭來的蠻族,漢唐這麼做,大明也可以這麼做,有些臟事做了會人心渙散,那京營的銳卒不做,交給這些蠻族雇傭兵即可。”高啟愚解釋了這個疑惑。
良家子拿去搞屠殺,實在是太浪費了,大明在海上也是以客兵、牙兵為核心戰鬥力,雇傭了不少的土著和倭奴,戰爭是矛盾激化到最激烈的體現,戰爭必然伴隨著殺戮、鎮壓和掠奪,大明從來沒有否認過這一點。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乾這些臟活累活就是。
黎牙實兩手一攤,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出話來,大明有堅持,也有變通。
黎牙實翻譯的這篇傳說故事,是帕拉丁,也就是聖騎士傳說中的終章。
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後,在泰西短暫的出現過一個羅馬帝國,那就是查理曼帝國,也就是現在神聖羅馬帝國的前身,領土囊括幾乎整個泰西大陸。
理查大帝死後,聖騎士還在,帝國開始內戰,為了奪取皇帝位,展開了長久的戰爭,有的聖騎士因為不願意對平民動手,被殺害;有的則是因為殘忍的戰爭,自己成為了劊子手而悔恨不已,最終自殺;有的則因為不願意當屠夫而逃離;
亞倫·德·布朗,他的父親是追隨理查大帝的十二聖騎士之一,亞倫因為不忍戰爭的殘忍,在巴拉丁禮大教堂前,點燃了自己,引起了軒然大波。
盛極一時的聖騎士們,就這樣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裡,最終變成了傳說。
黎牙實鄭重其事的說道:“擁有堅定信仰的軍隊,在守護人間美好的時候,就是人間無敵的,但在進行不義之戰的時候,其戰力和流民組成的賊配軍,沒什麼區彆。”
“現在陛下的勤勉,風雨不輟的前往北大營操閱軍馬,如此這般的辛苦,是因為陛下的道德接近於崇高,有兩個問題,朝廷必須要考慮到,防止京營步了帕拉丁這些聖堂勇士的後塵,第一個就是陛下懈怠,第二個就是繼承人的品德有限。”
“人性都都趨向於懈怠,陛下的勤勉是違背人性的,貴人更加無法保證品德的高尚,這是之前陛下就已經和張先生討論明白的問題,而且國朝還有這麼多賤儒的鐵例。”
“所以,這是困局。”
“如你所言。”高啟愚眉頭緊蹙,而後逐漸舒展開來,笑著說道:“這不是我們應該操心的事兒了,到那個時候,咱們早就是一抔黃土了。”
“陛下,春秋鼎盛,大明之福。”
黎牙實笑容滿麵的說道:“好吧,你說得對,我多少有點杞人憂天了,這不是我們要頭疼的問題。”
因為皇帝病危帶來的種種亂象,讓高黎牙實考慮起了帝國繼承人這件事,泰西的聖騎士是如何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之中,這是有借鑒意義的。
高啟愚和黎牙實隻是在閒談,這是皇帝病危帶來的影響和顧慮,但張居正作為帝國首輔,卻不能將這件事交給後人的智慧,因為在張居正這個帥老頭看來,後人沒有智慧。
張居正站在高位,他很清楚現在大明這種蒸蒸日上,甚至日新月異的局麵是來之不易的,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上都是少數中的少數,僅有奮六世之餘烈的商鞅變法,在那個大爭之世,曾經短暫出現過。
這是張居正唯一想到的似曾相識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