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大明皇帝恢複健康後,第一次正式主持廷議,清晨的陽光明媚,春天的燕子在嘰嘰喳喳的築巢,隨著植被的逐漸恢複,天空變得越發的清朗,煤煙造成的煙塵和霾災,隻在深冬和初春出現了。
“先生是真的舍得,熊廷弼半大點的孩子,送到綏遠去?”朱翊鈞看著麵前的奏疏,張居正請旨遣熊廷弼隨扈潘季馴,為王化綏遠做貢獻。
“熊廷弼深受皇恩,十五歲也不小了,若不是在全楚會館就學,早該婚配了。”張居正給出的解決辦法,就是培養出更多的人才,形成一股維持新政、維持朝堂清明的合力。
“那就讓他去吧。”朱翊鈞思索了片刻,決定讓熊廷弼前往綏遠隨扈潘季馴,在綏遠累積更多的實踐經驗。
“刑部主事俞顯卿,上書彈劾禮部主事屠隆,遊宴淫縱。”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來。
單單彈劾一個禮部主事屠隆,還不值得拿到大明文華殿來廷議,除了屠隆之外,還涉及到了兩位侯爺,一位是西寧侯宋世恩,另外一位是臨淮侯李言恭,還有一個就是禮部的少宗伯,禮部右侍郎張佳胤。
禮部主事屠隆和西寧侯、臨淮侯時常遊宴,皇帝病危消息傳出這七日時間裡,都老老實實的沒出門,等皇帝出院了,這才出門繼續遊宴,縱情於聲色犬馬之中,因為憋了七天,喝了點馬尿(酒),就有了淫縱之事。
至於淫縱的場麵,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在青樓,大庭廣眾之下,鬨得人儘皆知。
“西寧侯和臨淮侯,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和屠隆攪合到一起了,而且還結拜,稱兄道弟?”朱翊鈞看完了奏疏,眉頭緊鎖,武勳和文臣拜把子,當真是有點彆開生麵。
“陛下,西寧侯和臨淮侯並不習武,也從未參加過京營遴選。”戚繼光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作為武勳之首,不知道這兩個武勳的情況,因為他們屬於勳軍,光領俸祿不視事兒,不歸戚繼光管。
戚繼光這個大將軍,隻管軍中武勳。
都察院總憲李幼滋開口說道:“屠隆是萬曆五年進士,拜了禮部右侍郎張佳胤為座師,而後在萬曆六年去了鬆江府青浦縣任知縣,萬曆十年回京上計,考成後,經過了少宗伯張佳胤保舉留任京師為禮部主事。”
“西寧侯和臨淮侯好詩文,而屠隆擅詩詞,這偶然相識,一來二去,西寧侯和臨淮侯就想拜屠隆為老師,但屠隆自然不敢收侯爺為弟子,隻好兄弟相稱了。”
“昨日西寧侯宋世恩昨日遊宴,對屠隆說:徼天寵靈,業蒙先生許某稱弟。異日者,家弟婦將扶伏拜太夫人、嫂夫人,西寧侯是真的覺得屠隆有才,要帶著妻子登門拜訪。”
李幼滋解釋清楚了情況,西寧侯是真心實意的認可屠隆的文采,還要帶著妻子登門拜訪,算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而不是什麼酒肉朋友。
“陛下,臣以為,哪怕是勳軍的武勳,不視戎事,也應當習武,最起碼也要通些軍務才是,而不是聲色犬馬,永樂有祖製,十步十矢七中,方可襲爵,臣以為應當稍複祖宗成法,最起碼也能拉的開弓才是。”大司馬曾省吾對武勳荒廢武藝之事,非常不滿。
作為極端保守派,曾省吾立刻搬出了祖宗成法的襲爵條款,要求恢複祖宗之法。
“文恬武嬉,世俗敗壞如此,可為國朝大計?若有變,也有人可用。”曾省吾解釋了自己這麼主張的原因,如果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也能指望得上,而不是無人可用。
“算了,吃閒飯不搗亂就是了。”朱翊鈞思索了一番,還是沒有為難這幫膏粱子弟,因為根本指望不上。
大明世襲三大在京公爵,已經淪為了大祭司,上一次俺答汗伏誅,三個大祭司郊祭世宗皇帝,按照禮法,是要從德勝門出發,步行前往西山皇陵。
這幫武勳和文臣一樣的走不到西山皇陵,最後隻好派了車馬拉著他們去的。
朱翊鈞都能全副武裝跑十裡地,這些勳軍的武勳,真的跑不了。
“臣無法約束弟子,臣懇請陛下責罰。”張佳胤作為禮部的右侍郎也在文華殿內,看到奏疏的那一刻,也是兩眼一黑,這個屠隆平時看起來挺斯文的,居然玩的這麼花,那可是大庭廣眾!
“不是刑部主事俞顯卿誣告吧,確有此事?”朱翊鈞看向了都察院總憲海瑞詢問事情的真假,他繼續說道:“屠隆在鬆江府青浦縣做知縣的時候,狠狠的得罪了俞顯卿,回京後,二人詩文相忌,積成仇恨。”
原告俞顯卿和被告屠隆有仇,而且不是小仇小怨。
俞顯卿是鬆江府上海縣人,而且還不是小門小戶,俞家在青浦縣也有不少田產,屠隆清丈十分嚴明,根本不理他大家大戶,而且俞家還有一部分侵占田畝,被屠隆責令還田。
錢糧逋賦、逃欠人丁、土地丈量、水利灌溉,這些事兒,屠隆在做青浦縣知縣的時候,沒少折騰俞家。
萬曆十年,俞顯卿入京準備第二年的科舉,在京師,屠隆和俞顯卿在詩文上開始了較量,屠隆稍勝一籌,贏得了不少人的尊重。
利益衝突再加上詩文上被壓了一頭,俞顯卿懷恨在心,聽風就是雨也有可能。
“不是誣告,確有其事。”海瑞首先確認了這是個事實,而不是誣告,因為早上還沒上朝的時候,海瑞就跟巡城禦史溝通過了,若不是衙役趕到,這三個人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淫縱呢。
“刑部有順天府衙門的公文,昨日王希元王府丞帶著衙役去的太白樓,確有其事。”王崇古佐證了這一點,王崇古其實沒說,他兒子王謙昨天就在現場!
王謙回家之後,繪聲繪色的、手舞足蹈的把當時的場麵給形容了一遍,大有要自己做一次的架勢,差點讓王崇古掏出七星環首刀來。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褫奪西寧侯宋世恩、臨淮侯李言恭侯爵位,禮部擬人來看襲爵,奪俸三年,五年內二人不得出府一步,否則拿下過問。禮部主事屠隆革罷官身,回籍聽用。”
“禮部右侍郎張佳胤,罰俸六月,略施小懲,張卿,你回去就把屠隆趕出門下,他有些才能,但是不能恃才傲物,不把公序良俗和律法放在眼裡。”
“臣遵旨。”張佳胤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四月的天並不熱,但張佳胤已經渾身是汗了,罰俸六個月,下次再有事,就可以考慮回家種紅薯了。
“陛下聖明。”張居正沒有表示反對,如此荒唐的事兒,在京師首善之地發生。
哪怕是關著門呢!
具體淫縱場麵,就是大堂的二樓欄杆處,就玩起來,還大聲叫嚷,下麵吃酒的人,看了場活春宮,這事兒一大早就傳遍了整個京師,街頭巷尾的三姑六婆都知道了,甚至還在討論三人大小和時長的具體細節。
而且因為生物的局限性,三個人絕對沒有喝到斷片的地步,爛醉如泥是玩不起來的,三個人當時絕對是清醒的。
這種文恬武嬉的不正之風,朱翊鈞自然要遏製這種風力的傳播。
大明享受了白銀流入和商品經濟轉型的好處,自然要承受其代價,絕對自由說的擁躉並不少,這個屠隆和這兩位侯爺,顯然很喜歡絕對自由,對於公序良俗,其實不怎麼在乎,否則也不會在清醒的狀態下,做出這等事了。
“陛下,俞顯卿再奏,請命前往綏遠支邊。”張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還是這個刑部主事俞顯卿主動離開京堂,跑去綏遠找機會升遷了。
“好好的他為何要去綏遠?”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俞顯卿覺得潘總督治水有方,想去拜師學藝,正好綏遠缺人。”張居正俯首說道。
朱翊鈞兩手一攤說道:“先生,朕已經二十二歲了,糊弄小孩也不能這麼糊弄吧。”
“他因為遊宴淫縱彈劾了屠隆和西寧侯、臨淮侯。”張居正隻好解釋了原因,原則上,大明官員都不能去青樓玩,但那是原則上,俞顯卿以這個理由彈劾,就壞了潛移默化的規矩,所以就必須走。
沒有人庇佑,三伏天過火焰山,一個遮陰的地方都沒有。
俞顯卿顯然是想找個遮陰的人,潘季馴就是他找到的那個適合他的遮陰處,在潘季馴手底下做事,除了苦點,就都是好處。
當然,苦是真的苦。
“去吧,去吧。”朱翊鈞想了想,還是讓俞顯卿去綏遠了,主要是不累積地方經驗,俞顯卿難道一輩子都要在京城觀政?
在當下大明,觀政沒法升轉。
“王次輔,大誥裡有言:諸官挾妓宿娼有禁,罷職不敘,戴枷示眾三日,大誥不行日久,若有人置喙,為屠隆等人求情,就給屠隆帶枷鎖遊街吧。”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交待了這件事的後續。
有人求情,就直接給屠隆帶枷鎖遊街去!
他們乾的事兒,實在是太過於抽象了。
“潘總督問滅佛,各廟宇懸掛真武大帝像之事。”張居正說起了潘季馴、三娘子給出的辦法,他思索了片刻說道:“陛下,忠順夫人在京,不如宣來詢問?”
三娘子又入京了,一年跑三趟,她這個布政使最大的責任,就是保證羊毛生意的穩定,這涉及到了巨大的、而且是當下草原最重要的利益分配,三娘子必須親力親為。
“先不要宣見了,廷臣們有何意見?”朱翊鈞不打算先問三娘子,而是問大明廷臣的意見。
王崇古十分肯定的說道:“陛下,這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各地發展並不均衡,大明清丈在各地推行,甚至遼東都在推行,但貴州和雲南,仍遲遲未行,就是因為這些地方,不適合清丈的政令。”
“草原作為新辟之地,政令也該因地製宜。”張居正表達了他的觀點,支持滅佛改信之事,逼迫草原的喇嘛教轉型,和大明社會相適應。
“臣以為不妥。”海瑞立刻說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就是天子,不是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