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平賬仙人王崇古(1 / 2)

朱翊鈞做出了從嚴處置的決定,送解刳院。

既然皇帝已經勾決,就代表著案子進入了死刑三複奏的流程,這進程很快,顯然是辦了加急。

“下章漳州府,在唐誌翰回到漳州之前,安撫好唐家商行那些亡命之徒。”朱翊鈞頗為鄭重的做出了進一步的指示,朱翊鈞甚至直接稱他們為亡命之徒。

因為唐誌翰手下那群人,有一部分是海寇。

這和月港遠洋商行上一任商總,也就唐誌翰反複提及的老峰主李瑞奇有關。

李瑞奇是澎湖海寇,他和林阿鳳是一個道上的人。

早年間,二人都是拜了海上綠林泰老翁為義父,泰老翁死後,林阿鳳就繼承了泰老翁的大旗,而李瑞奇在大當家的爭奪中落敗,卻沒有和林阿鳳撕破臉,江湖上的事兒,也不都是打打殺殺。

林阿鳳主要做的生意是往呂宋馬尼拉,而李瑞奇做的生意,主要是去倭國,並不衝突,相反彼此互補,大家沒有利益上的根本衝突,就不會生死相見。

萬曆元年末,林阿鳳歸降了時任兩廣總督的殷正茂,而後隨殷正茂、張元勳、鄧子龍在次年春天踏上了呂宋的密雁港,林阿鳳率部五千五百眾,奮勇殺敵,算是爭取到了上岸的機會,成為了呂宋總督府重要的武裝力量。

而李瑞奇率領的澎湖海寇,在林阿鳳成功投降並且上岸後,也投降了福建總兵胡守仁,萬曆二年,李瑞奇帶著弟兄們也上了岸,成為了大明合法的海商。

泰老翁、林阿鳳、李瑞奇等人的峰主的名頭,其實是來自於明宋冊封。

明宋,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比較陌生的稱呼,這是海寇汪直在倭國九州島鬆津浦建立的政權,僭越稱宋,自號徽王,就是宋徽宗那個徽,並且設有官署,招降四方海寇。

那個時候,泰老翁成為了五峰之一,而汪直也號稱五峰船主。

當年胡宗憲之所以要招降汪直,是因為汪直這些海寇,主要是做些走私生意,和倭寇多有衝突,為了平倭、分化海寇的力量做出的決定。

當然隨著汪直被捕,繼而被淩遲處死,胡宗憲分而化之,各個擊破的戰略,徹底化為了泡影。

而且胡宗憲許汪直投靠不死,卻沒保住汪直,反而讓胡宗憲的聲名大跌,險些影響到東南平倭大事。

而殷正茂招降林阿鳳,胡守仁招降李瑞奇,是因為這些海寇其本質上是海上討生活的窮民苦力,抱團取暖,大抵就是殷正茂奏疏裡那句: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與人同利,為國捍邊,絕無勾引黨賊,侵擾海疆事。

在新帝登基,徹底開海之後,這些人也終於獲得合法的身份。

唐誌翰是李瑞奇的繼承人,月港遠洋商行帶有濃鬱的幫派色彩,如果唐誌翰跟汪直一樣被冤殺,那一定會出事,所以要在唐誌翰返回漳州之前,漳州要做好安撫。

李瑞奇還有點不乾淨,唐誌翰則是十分清白,從頭到尾都沒做過什麼惡事,當年李瑞奇把大旗交給唐誌翰這個年輕人來扛,也是這個打算,一個乾乾淨淨的商總,有利於月港遠洋商行的發展。

“臣有本彈劾,彈劾刑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王崇古三狀罪。”海瑞站了出來,拿出了一本奏疏,十分鄭重的說道。

王崇古本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睡著了的樣子,聽到海瑞這麼說,嚇了一個激靈,猛的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說道:“陛下,臣惶恐!”

王崇古嚇蒙了!

要是都察院彆的科道言官彈劾,王崇古根本不帶怕的,連消帶打,告訴這些個言官,他的那些手段,對付不了張居正,但對付其他官僚,那是綽綽有餘!

但發起彈劾的是海瑞,這就得十萬個重視了。

海瑞這樣的官員最讓人討厭,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要彈劾,哪怕再秉公辦事,也可以透個氣,也好應對,這海瑞就不給任何人透氣。

“這第一罪,則是科舉舞弊,臣查明,王崇古次子王謙,在鄉試舉人中請人代筆,有人證、物證、書證呈上。”海瑞說起了第一事,王謙的舉人身份有問題,而且有巨大問題,王謙壓根就沒去參考,而是他爹幫他搞到的功名。

“臣…領罪。”王崇古一聽這個,直接跪了,也沒掙紮,直接就承認了。

“這不對啊,王謙他會試殿試,朕可都是看過的,文采斐然,治學極為嚴謹,而且算學極好,當初他差點就進了皇家格物院,這怎麼就科舉舞弊了?考的中進士,考不中舉人嗎?沒這種道理啊。”朱翊鈞立刻說道。

這會試、殿試,大明朝幾萬雙眼睛盯著,王謙考的可是一點都不差。

王崇古再拜,有點無奈的說道:“陛下容稟,那是隆慶四年,王謙還在蒲州,臣當時一時糊塗,怕他考不中,就做下了這等錯事。”

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厲聲說道:“關心則亂,愛子心切,王次輔,你糊塗!現在朕以既往不咎,寬宥此事,可此事寬宥之後,你讓王謙如何升轉?他難道就做這個正四品的僉都禦史,乾一輩子?!”

隆慶四年的事兒,皇帝以既往不咎論,再加上王謙本人是真的爭氣,真才實學的考中了進士,不做處置,自然說得過去,朝中大臣們也不會過分斤斤計較。

可這就是王謙的汙點,他這輩子彆想升官了,隻能看著同窗們飛黃騰達。

“臣有罪。”王崇古再拜,當年,他有些事兒做的比這個還過分,比如養寇自重,比如女兒的金字誥命等等,個個都是殺頭的大罪,鄉試舞弊而已,是眾多罪過中的一件小事。

很顯然,當年給他辦這個事兒的官員,被海瑞反腐抓貪給抓到了。

“這就是王謙整天忤逆你的原因?”朱翊鈞眉頭一皺,想起了王謙和王崇古這種特殊的父子相處方式,過於父慈子孝了,老爹扛著刀追幾條街,王謙還每次都要惹老頭子生氣。

“是。”王崇古點頭,這是一部分原因。

“朕都不知道說你什麼好,朕以當年削發並論再赦,可王謙,哎。”朱翊鈞歎了口氣,這是海瑞既然要上奏疏,那就會在通政司抄錄,通政司就是村口老槐樹下的大喇叭,通政司知道,等於京堂百官都知道了。

海瑞職責所在,不可能不彈劾。

“海總憲,第二件事呢?”朱翊鈞看向了海瑞詢問彈劾的三個罪名。

“第二件則是,包庇不法。”海瑞眉頭緊蹙的說道:“萬曆四年,西山煤局井下凶殺案。”

隨著海瑞的講述,一樁被王崇古按下的井下慘案,徐徐展開,事情並不複雜,哪裡有人哪裡就有江湖,就有這種惡事,井下有惡匪,以厚薪為由,引誘同鄉下井,在井下錘死後,以同鄉親朋的名義,騙取礦上的撫恤。

海瑞大聲的說道:“一人撫恤僅僅十二銀,就製造出如此累累血案,而王次輔知情不報,將此事徹底壓了下去,臣彈劾王次輔包庇不法,也想問問為什麼。”

要是王崇古包庇自己兒子不法也就算了,這海瑞能理解,一群擾亂生產的悍匪凶逆,王崇古居然也包庇,實在是古怪至極。

“王次輔,你可要辯白?”朱翊鈞也是一臉奇怪的問道。

經年老吏的王崇古,居然犯下了這等錯誤,是王崇古親自、親口在刑部壓下去的此事,萬曆四年,可不能以既往不咎論了。

“陛下,確有此事,但臣不認罪。”王崇古趕忙說道:“陛下,一應案犯,全都死了,他們在井下時,遇到了滲水,一命嗚呼,陛下容稟,這些悍匪為了避人耳目,都選無人前往的礦洞,這些礦洞往往十分危險。”

“人已經死了,案子自然就可以銷了,他們死了,但他們的家人還活著,臣追回了所有的欠款,並且做好了所有的撫恤,並且法例加設,通過種種手段,規避了騙取撫恤的可能,此事處理已經得當。”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平靜的說道:“王次輔,不要避重就輕,朕問你的是,為何要把這案子壓下去。”

案子的關鍵自然是這些歹人,但海瑞彈劾的罪名非常清晰,包庇不法,王崇古居然知情不報,這才是值得海瑞親自彈劾的大罪。

“陛下,那幾年,鬨霾災。”王崇古深吸了口氣,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幾年京城一到秋冬就會被煤煙所徹底覆蓋,這幾年,隨著京師附近植被恢複、鼓勵種樹的政令,才有了些好轉,而且因為西山煤局轉型,挖煤、燒焦轉向煤鋼聯營,產業升級,現在京堂仍然有霾,但沒有嚴重到被連章彈劾的地步。

王崇古不用細說,在文華殿上的所有人立刻了然,這案子在萬曆四年就會成為言官手裡的一把利刃。

風力輿論會影響到朝堂政令的決策,而且霾災這東西,那幾年,鬨得最凶,這已經是十年前的案子了。

“海總憲是否認可王次輔說辭?”朱翊鈞看向了海瑞。

“臣以為,並無不妥。”海瑞鬆了口氣說道:“陛下,霾災和凍死百姓之間,臣選擇霾災,萬曆四年,煤炭產量正在邁向六億斤的關鍵時刻,那時候,還沒有勝州煤廠,六億斤煤供應,才能讓京堂百姓安居樂業。”

“柴米油鹽,柴字當頭。”

在挖煤還是霾災之間,王崇古選擇了挖煤,海瑞也選擇挖煤,皇帝也好,大臣也罷,大明的肉食者是不可能會凍死的,但是窮民苦力,是真的會在刺骨的寒風中,凍斃道旁。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非常肯定的說道:“臣以為並無不妥,陛下,這能燒煤,也就這幾年時間,之前百姓過冬全靠草。”

草不是燒的,是鋪在身子底下,蓋在身上,草這種禦寒之物,最大的問題是一旦連續陰天,沒有晾曬,就不能保暖了,凍死人就成了常態。

“海總憲,第三件事呢?”朱翊鈞認可大臣們的看法,情有可原,王崇古又不是包庇那些個畜生,是為了西山煤局,人死了,案銷了,也有補救的措施。

“第三罪,王次輔涉嫌以公謀私。”海瑞麵色凝重的說道:“上月,永定毛呢廠大火,價值三十四萬銀的精紡毛呢被燒毀了。”

王崇古一聽這個立刻就急眼了,大聲的說道:“海總憲,這個我可不認!”

“三十四萬銀,也值得我王崇古請出火龍來平賬嗎!那才多少一丁點啊,海總憲,我家現銀就有一百二十萬銀,我兒王謙手中的綏遠馳道票證,價值四百八十萬銀,為了三十四萬銀,我值當嗎!陛下給我家的投資分紅,一年就超過了五十萬銀!”

“三十四萬銀,不值當!”

罵他王崇古當年囂張跋扈、以權謀私,他王崇古認;罵他王崇古知情不報,這事也確有其事,為了保證生產,王崇古真乾了。

罵他窮,他不認!

天下除了大明皇帝富有之外,數他們王家富了!連孫克弘都得排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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