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隻是涉嫌,這場大火,來的蹊蹺,陛下,毛呢廠最重視防火。”海瑞趕緊解釋,這第三項彈劾,主要是問責三月十七日,毛呢廠大火之事。
這火太蹊蹺了,冬天最是天乾物燥,沒有著火,一隻腳踏進了夏天,燒起來了。
而且燒的地方,還是最值錢的精紡毛呢,而且火勢蔓延速度之快,把整個丙字庫給燒光了。
毛呢廠從建廠就格外注重防火,稱不上三步一崗,但也是有著非常嚴格的建設要求,庫房可不是木房,是鋼筋石灰構建,連個窗戶都沒有,而且所有人入庫,都要排查火源威脅,最重要的是,庫房內還掛著水桶,一旦有火,水桶會落下,水控製火情,銅鈴就會響起。
當然不是萬無一失,但火燒起來,絕對不能把整個丙字庫全都燒的一乾二淨!
王國光開口說道:“陛下容稟,這三十四萬銀的精紡毛呢是公帑,也就是今年上交內帑、國帑的利潤。”
“臣還在查。”王崇古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這一定是有人縱火,庫房是臣親自盯著蓋起來的,火燒完了,庫房還在!臣不把這個人揪出來,臣就得為這三十四萬的公帑負責。”
“陛下,臣平了這麼多年的帳,平賬最重要就是少量多次,這火來的蹊蹺,來的古怪,顯然是瞞不住了,隻能鋌而走險,燒一次大火來平,既然如此,那就是火場沒有線索,臣也能把他們給揪出來。”
王崇古督辦了毛呢官廠、西山煤局、皇宮中軸線、十王城、皇家理工學院、崇古馳道等等鼎工大建,隻要乾工程,難免就要平賬,王崇古自稱平賬仙人,沒人敢質疑。
就連戶部養的那群年終審計的賬房們,都對王崇古的平賬能力非常認可。
平賬第一要務,就是少量多次,但一旦少量多次的平賬,就會被王崇古所察覺。
這活兒要是交給王崇古來乾,他絕對不會乾的這麼糙!
“這件事朕在上月就已經聽聞,一直等王次輔給朕一個答案。”朱翊鈞不認為海瑞是在誣告,而且時間過去了一個月,王崇古居然沒有給皇帝一個初步結果,的確應該接受質詢。
“陛下,臣已經有線索了,月底之前,一定給陛下一個答案。”王崇古當著所有人的麵兒,下了一個軍令狀,限期月底之前,完成內部審查。
“戶部、都察院的禦史,也一起介入吧,王次輔督辦,還是以內部稽查為主。”朱翊鈞斟酌了一番,還是做出了具體的布置。
王崇古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雖然他看起來朝氣蓬勃,乾勁十足,但他老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有人能永遠年輕,王崇古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再也不能扛著七星環首刀,跑幾條街追殺兒子了。
年紀一大,有些人就不拿他當回事兒了,嚴嵩權勢滔天,臨到老了,兒子都給他一刀。
朱翊鈞派出戶部審計和都察院禦史入場,一來給王崇古提供助力,二來,也是多方聯合辦案,互相節製,把事情早點查清楚,也省的王崇古被言官所質疑。
“臣遵旨。”王崇古、海瑞、王國光領命。
張居正看海瑞要質詢彈劾的事兒已經結束,拿出了奏疏說道:“朝鮮戰事,陛下,要不要派禦史前往開城?”
“其戰功率在塞外,易為緣飾,戰場不在腹地,難以監察,若敵入我地,則以堅壁清野為詞,擁兵觀望;甚或掩敗為功,殺良民冒級。閣部恐被蒙蔽,臣以為再派禦史前往開城探看為宜。”
張居正要求禦史前往親自查看戰果,如果開城、臨清真的收複,那論功行賞不在話下,但如果是瞞報,那朝廷就該做好準備。
梁夢龍是張居正的嫡係門生,是吏部尚書、是內閣候補,若不是這次梁夢龍總督軍務前往朝鮮,這個時候,梁夢龍就該議入閣之事了,戚繼光自然不必多說,奉國公三個字足矣。
“陛下,不是臣疑心,大軍征戰在外,派了禦史前往,也好堵住一些賤儒的嘴。”張居正給出了自己的理由。
一,他說不是疑心,其實就是疑心,他不信任殷正茂、淩雲翼、潘季訓,不信任自己的門生梁夢龍,也不信任戚繼光,這是多年殘酷政鬥的本能,信任在官場這個宦海是極其奢侈的。
二,堵嘴,省的言官胡說八道了,他直接派幾個禦史前往,看看真實情況。
朝中已經有這種聲音了,因為戚繼光給出的戰報,實在是太漂亮了,到現在京營在朝鮮戰場的陣亡,一共就十八個人,算上負傷,也不過五十餘。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鈞準許了張居正的提議。
萬曆十四年四月末,朱翊鈞收到了王崇古的奏疏,彙報了毛呢廠大火的具體情況,事情並不複雜,一名會辦,管理丙字庫的三個管庫大使,再加上二十七個精紡毛呢的匠人,操辦了這次火龍平賬。
其中還有一個大工匠,涉及其中。
王崇古其實已經查的差不多了,他就是在最後補足證據,也在追回損失,這可是給內帑、國帑交的銀子,這少一厘銀,王崇古都得自己補進去,欠皇帝銀子這種事,實在是有點可怕。
錢其實沒多少,主要是惡心。
“大工匠汪古惕。”朱翊鈞看到這個名字,歎了口氣,毛呢官廠大工匠滿打滿算才二十四名,這就因為這次的縱火案,少了一個。
汪古惕是北虜人,不是漢人,因為擅長分辨羊毛好壞、清洗羊毛,在板升城也是一號人物,被王崇古從俘虜中救了出來,在官廠委以重任。
汪古惕改進了大明清洗羊毛的器械,精紡毛呢主要看纖維長度,而清洗環節的改進,讓精紡毛呢的產量提升了兩成。
“陛下,刑部要論斬。”馮保低聲提醒陛下,刑部部議的結果。
汪古惕是個反賊,他和會辦、三個管庫大使,在數年時間裡,長期用粗紡毛呢替換精紡毛呢,販賣精紡毛呢謀取暴利,人都有私欲,貪腐之事,根本就避免不了,尤其是官廠,或多或少罷了,這不是問題。
問題是汪古惕,將貪腐所獲的臟銀共計十五萬銀,都資助給了草原上的死硬之徒,用於從事反明複元大業,這不稀奇,俺答汗才死了五年,草原上有的是冥頑不靈之徒。
汪古惕將白銀提供給這些人,發動了十數次性質極其惡的行動,包括暗殺、鼓噪民亂、聚嘯亡命、劫掠等等。
比如前段時間,歸化城韃官巧立名目、弱化皇帝威信,也是反明複元的一部分,也正是因為朝廷大力嚴查歸化城巧立名目之事,引發了這次的火龍平賬。
歸化城被抓的一些人,沒有供出汪古惕,因為壓根不知道汪古惕是何人,但有大筆銀錢來曆不明。
王崇古這個人太精明了,精明到少量多次一定會被察覺,隻能鋌而走險了。
朱翊鈞點在了名冊上,略微有些疑惑的問道:“會辦吳應奎,萬曆二年進士三甲九十一名,蒲州人,王次輔的同鄉,他也要論斬嗎?他又不知道汪古惕把銀子都給了什麼人,王次輔還真舍得。”
吳應奎是工黨的一顆新星,極為能乾,而且因為和王崇古同鄉,算是王崇古的嫡係了,這次工黨也是損失極為慘重,不亞於範應期進解刳院了。
馮保歎了口氣說道:“吳應奎找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之前並不知情,和汪古惕不是一路人。”
自證清白最難了。
可沾上了謀叛大罪的嫌疑,就是黃泥糊褲襠,說都說不清,雖然從口供和種種證據來看,吳應奎是真的不知道汪古惕做的事兒,但謀叛,從來都是疑罪從有,寧殺錯,不放過。
比如宣宗族誅親叔叔漢王府全家,包括漢王府那些幕僚。
建文君朱允炆,還有一個兒子朱文圭活到了天順年間,有後人改姓建,子嗣未曾斷絕,可漢王朱高煦在靖難之中立下了汗馬功勳,依舊沒能逃脫滿門被滅的下場,連幕僚都被殺了個精光。
謀叛,是十惡不赦。
“朕先勾決,再查查,看有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吳應奎不知情。”朱翊鈞做出了決策。
死刑是要三複奏的,就是朱翊鈞要以上天有好生之德、厚土不錄蒙冤之魂、明君仁德不妄殺生三個理由,下章法司,三次複查,一般三複查不會改變結果。
而這一次,三複奏還真有了效果!還真給吳應奎找到了一線生機。
這次汪古惕發動火龍平賬,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內鬥。
吳應奎說自己察覺到了汪古惕的詭異之處,這家夥貪了那麼多錢,可是看不到錢花在了哪裡。
吳應奎說自己在火龍燒倉前,寫好了奏疏,準備檢舉。
吳應奎要跑到王崇古門前投案去,他作為王崇古的嫡係,貪點錢,絕對不至於丟了性命,吳應奎猜測汪古惕這個韃人的動機,有大問題。
汪古惕察覺到了吳應奎打算投案,不得不發動火龍平賬,讓吳應奎和他成為一條船上的人。
但吳應奎找不到那本奏疏了。
他堅稱那本奏疏應當是落入了汪古惕手中,而汪古惕說自己沒見過。
找到這本奏疏,吳應奎就能活,證明他的確和汪古惕決裂,懷疑過其貪腐動機,甚至準備主動投案。
這本奏疏給緹騎找了出來。
吳應奎的正妻在他還沒有中舉前撒手人寰,吳應奎中舉後,就一直沒有娶繼室,他在青樓養了個相好,有一次吳應奎醉酒留宿,就拿那一本奏疏,給那相好的看,說些斷斷續續的話。
青樓女子不懂這些,就隻想著伺候好老爺,奏疏遺落在了青樓的床下也沒注意,打掃的婢女掃到了柴房裡。
經過緹騎反複稽查,三番五次的確定吳應奎行蹤、字跡檢查等等,確認奏疏的確是吳應奎之前寫好的。
奏疏的內容,就有他為何要主動投案的原因,貪腐頂天就是流放,謀叛可是族誅,吳應奎越想越怕,才會在酒後和相好的絮叨此事。
“既然不是同謀,流放臥馬崗,清醒清醒。”朱翊鈞再次勾決,讓緹騎再仔細偵辦,明君不妄殺生,但不代表要放過壞人。
朱翊鈞倒是不懷疑這是王崇古為了搭救吳應奎,編造出來的證據,因為不值當。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哪有那麼多天衣無縫,但凡是編造證據,無孔不入的緹騎,很有可能會發現異常,那王崇古本人,就十分危險了。
案件進行到這個地步,躲還來不及,沒人會幫吳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