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明發生了兩件轟動全國的大案,第一個就是江西瑞金的田兵之亂,第二個就是鬆江府的叫魂案。
這兩個案子,看起來天南地北,沒有什麼關聯性,但其實內在邏輯和本質是完全一致的。
政治活動,從來不局限於廟堂之高,社稷之民,每一個人的選擇,決定了社會的最終走向。
大明的社會在劇烈的變化著,從傳統觀念上去解讀這些變化會覺得離經叛道;淺嘗輒止從表現去分析會變得膚淺;
要解讀變化,要從本質出發。
瑞金田兵之亂、鬆江叫魂案,本質上是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係的矛盾;
本質上是生產關係改變引發的經濟變革與現行思想道德、政治律法製度、組織架構、分配方式的矛盾。
即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矛盾。
隻有看穿了表象,清楚的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剖析暗流湧動的問題,拋開對階級的偏見和利害關係去分析原因,並且就原因找到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才能解決問題,緩解矛盾。
現象、問題、原因、辦法這四個步驟,就是矛盾說提供的思考方式。
矛盾說從來不是什麼經學,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給人一個方法論,去思考社會的種種現象。
大明廢除了賤奴籍,並且在浙江、五大市舶司展開還田,代表著舊強人身依附生產關係開始崩解,佃戶們消息再閉塞,也會聽到遠方的消息。
生產力已經改變,大明已經有了新的農作物、水肥,代表著糧食在緩慢但是穩定的增長。
佃戶們能夠感同身受萬曆維新的變化,因為潘季馴在萬曆三年就已經開始在江西推廣番薯,番薯已經種遍了荒地;
可是以石誠吾為首的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縉紳,依舊想要倒行逆施,恢複腐朽的、陳舊的強人身依附生產關係,極儘所能的朘剝和把百姓當做是草芥。
矛盾在那根弦兒崩斷之後,猛烈爆發。
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矛盾,是階級矛盾和鬥爭的集中體現。
“王次輔。”朱翊鈞看著王崇古說道:“朕不解。”
“臣惶恐。”王崇古趕忙站了起來,俯首聽陛下詢問,陛下和張居正是親師徒,但他和陛下也是親君臣。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聽他張居正的!
“朕不解,為什麼,大明律法上,長久保持對鄉賢縉紳的利益讓渡和司法偏袒,非但沒有緩解尖銳的地主與佃戶之間矛盾,反而有些加劇了這種對立?”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司寇,負責刑部已經十三年。
王崇古一愣,沉默了片刻說道:“容臣緩思。”
利益讓渡和司法偏袒,是客觀存在的。
大明的秀才見官不跪有廩米免勞役,舉人更是可以出仕做官,可以免部分的田賦,甚至可以有奴仆。
而進士那就更不得了!
是官選官的統治階級,除了免賦稅之外,還有刑不上大夫的特權。
隻要考中了進士,即便是進了北鎮撫司衙門,也不能上刑,同樣還有八辟八議,這種成體係的寬宥製度,更遑論那些見不得光的潛規則了。
做了官,但凡是不謀反,不搞出民亂來,斬首這兩個字對士大夫而言,太陌生了。
陛下的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其實一點都不簡單,這種律法上的偏袒,沒有達成朝廷的期許。
朝廷讓鄉賢縉紳好好的替朝廷安土牧民、教化百姓、宣講政令、表率鄉閭。
這些鄉賢縉紳非但沒有起到應有的積極作用,反而恃勢武斷、淩虐桑梓、欺侮鄰民,大為地方之害。
“鄉紳,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被偏袒,自然有恃無恐。”
王崇古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萬曆三年,綏遠總督潘季訓在江西,加意整飭,嚴行禁止,各紳士始知有法,方遵守法度,循分自愛。”
“乃近來舊習複萌,竟不顧聖命、公然抗旨、恣意妄行,可謂是無法無天。”
“臣聽王家屏說,廣州一些州縣,縉紳大戶派打手攜帶長刀短槍,下鄉民沙田拔苗,沙田貧瘠而勉強耕種,仍被占沙之名所迫,因為鄉民沙田種苗,就沒人做佃戶了。”
“臣聽南衙巡撫李樂說,在南衙,有豪強聽聞誰家藏銀,必誣告舉報鄉民販賣私鹽,趁機侵吞,至萬曆十年南衙重壓整治,此風稍止,萬曆十四年陛下南巡離開,此風再起,再被整治。”
“臣生於山西,幼時,臣就聽聞,山西的襄陵和臨汾兩縣,縉紳獨占水利,農人耕種必買水券,若無券則無水,反反複複。”
“陛下聖明,臣以為,可能正是這律法上的偏私,才有了這漁利婪賄的不賢之紳。”
“賞罰不明,不信也。”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管子有雲:聖君設度量,置儀法,如天地之堅,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時之信。”
“賞罰不明百事不成;賞罰若明四方可行。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有罪也,不信之罪。”
“臣等罪該萬死。”張居正嚇了一跳,立刻帶著群臣齊聲俯首說道。
皇帝有罪,大臣們就隻能萬死不辭了,所以皇帝不能有罪,也不能有錯。
信的意思是公正,不發生偏差,不信,就是不公正,讓社會發生了偏差。
作為皇帝,朱翊鈞負有主要責任。
真的是朱翊鈞的錯嗎?可是千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大明會典在修,那麼對於鄉賢縉紳之司法、賦稅特權,諸位愛卿商議後,呈送禦前吧。”朱翊鈞揮了揮手。
到了大臣們選擇的時間,是取消鄉賢縉紳的特權,還是認定皇帝有不信之罪。
看似有的選,其實就隻有一個選擇,取消鄉賢縉紳的司法、賦稅特權,取消這種偏袒,而不是讓鄉賢,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讓鄉賢在律法中,回歸民的序列。
認定皇帝有不信之罪,危害是極大的,李太後動不動讓小皇帝寫罪己詔是一種極其荒謬的做法。
罪己詔一下,大臣們就得致仕,致仕還不算完,陛下的京營需要勞師遠征,將陛下置於不信之地的鄉賢縉紳物理消滅,才能讓陛下擺脫不信之罪的窘境,否則皇帝有罪,那這天下還坐不坐了?
“同時,也要警惕沿海新興資產階級,擁有類似於近乎於官而異於官,近乎於民在民之上的地位,否則他們就會和鄉賢縉紳一樣,搞強人身依附關係,極儘所能的朘剝而且認為理所當然。”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這對大明很重要。”
新興資產階級是有先進性的,但這些新興資產階級獲得更多的律法偏袒,先進性就會逐漸消失。
新興資產階級的思路,就會從改良生產工具、改善勞動工場的生產環境、提高生產效率、降低生產成本,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潤,變成極儘所能的朘剝勞動價值。
格物院對一個壯勞力的工作進行過量化,也就是度數旁通,1個人一天的工作量等於1.2匹馬。
大明人很多,勞動力充足,一旦朝廷給了更多的特權,新興資產階級,就會和舊地主階級一個模樣,肆意妄為。
朱翊鈞環視了一周後說道:“天下不是朕一個人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一旦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新興資產階級,變得腐朽,後果難以想象。”
皇帝立法,真的能阻止新興資產階級的腐朽嗎?這是不可能的。
從政治基本邏輯去看,經濟地位決定政治站位,時間稍長,新興資產階級必然陷入舊的輪回,收租要比奮鬥賺得多,來錢更容易。
但新興的資產階級的新陳代謝,要比舊地主的新陳代謝要快得多的多。
因為新的行業在如同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新的肉食者會不斷的出現,衝擊舊的肉食者,形成新陳代謝。
“陛下,律法好定,推行極難。”王崇古提醒了皇帝即便是改變了律法,最後的結果,可能也不如人意。
因為這些鄉賢縉紳、新興的資產階級,掌控了生產資料,就掌控了分配的權力,他們甚至可以通過分配,掌握話語權,塑造道德,讓彆人叫他爸爸。
“先從律法上修訂,有了律法,才有可能推行。”朱翊鈞十分清楚其中的難度,皇帝的聖命有用,但作用有限,需要大明大多數人的共識。
誠然,大多數人可能會被欺騙,但不會被一直欺騙下去,因為朘剝的刀,刮在自己身上。
刮骨刀刮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是真的疼。
法律條文和司法實踐,是矛盾相繼,才能不斷向前。
“陛下,戶部給事中彈劾大司徒少司徒。”右都禦史李幼滋拿出了一本奏疏,這本彈劾王國光和張學顏。
“北齊用任楊遵彥則理,用高阿那肱則亂;隋代任高熲則理,用楊素則亂;初唐用房玄則理,玄宗用李林甫、楊國忠則亂。”
“用人得失,所係非輕;安危在出令,存亡係所任,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有德進,忠厚為先,天下四安;有才進,殘刻為先,禍亂江山。”
……
奏疏很長,前麵討論用人的重要性,下麵批評皇帝用人的邏輯,皇帝是唯才是舉,根本不注意德行,有些人大缺大德,陛下仍然重用。
這大缺大德中就有大司徒少司徒二人。
朱翊鈞聽了半天,才聽明白,戶科給事中究竟彈劾了什麼。
理工學院第一期學子,會計畢業八十人,國朝隻留下了十個,戶部隻拿到了三個,這對審計缺口超過四百的戶部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學子為何不進戶部做審計,因為事多、錢少、離家遠還不能進步。
主要是不能進步。
大明官吏之間有著天然壁壘,這些審計吏員,一輩子都是這個活兒,頂天了做到九品司務,就到頭了。
做官是要出身的,理工學院弟子,等同於秀才出身,連舉人都不是。
朝中海瑞這把神劍,大力肅貪,每年查處大量的貪官汙吏,這些審計就是想收銀子,也怕被海瑞抓到。
而且戶部審計製度十分嚴密,每年審計,戶部大門一關,都在一個小隔間裡,三人不同時間複查一本賬,誰出了問題,還要問責。
聯袂,沆瀣一氣,非常困難。
在戶部做審計,就是個旱澇保收的辛苦活兒。
“戶部給事中奏聞之事,大司徒真的做了嗎?”朱翊鈞看向了王國光疑惑的問道。
按照給事中的彈劾,王國光直接明搶,沒有任何文件,但本來簽訂的勞務合同,統統被宣布作廢了。
王國光俯首說道:“句句屬實,未曾虛構,臣讓各民坊將所取生員送到戶部來。”
王國光沒有下命令,而是讓司務去吹了吹風,這些民坊,收到風聲,立刻就辦了。
不辦,得罪戶部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明皇帝都不會無緣無故的得罪戶部,以前戶部沒錢的時候,大家都踩戶部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