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戶部錢糧充足,走到哪裡都是挺胸抬頭!
“送回去吧,不願意給朝廷辦事,搶來何用?戶部缺失,就提高些待遇,爭取下一批。”朱翊鈞麵色為難的說道。
戶部審計缺口大,每年年末審計,戶部都需要到宮裡來協調,除了到宮裡協調,則是招募。
王國光再俯首說道:“打算盤而已,一本賬三個人審計,還有複審,他們隻要打算盤就行了。”
強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戶部這麼乾,性質就跟強搶民女沒什麼區彆,已經不是權力的小小任性,而是極大的任性了。
但王國光這麼乾,其實從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傳統觀念,是可以解釋的。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臣子是皇帝的家奴,家奴是給皇帝乾活兒的。
皇家理工學院是內帑單獨出資修建,沒有民間募集,甚至連國帑都沒出錢,陛下不拿出內帑的銀子來,沒有皇家理工學院。
所有皇家理工學院的弟子,都要感恩皇帝的恩情,並且為皇帝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以報聖恩。
現在皇帝國帑審計缺少審計吏員,而這些學子不思報恩,反而為了些許碎銀,就棄陛下而去。
哪怕從最功利的角度,四年一百二十銀束脩,陛下提供了六十銀無息的貸款,難道不應該把這六十銀的恩情還了?
恩情敘事,算是封建帝製的典型特色。
“也不都是為了碎銀,很多都是家族子弟,專門學習商學和會計,學完是要回家的。”朱翊鈞笑著為學子們解釋了一下。
家裡有家產要繼承,這也是原因之一。
朱翊鈞看著王國光說道:“缺人就自己委培好了,沒必要鬨成這樣。”
張學顏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這麼下去,國帑的審計就隻能徒有虛名了,假賬算不過民間,看不出來。”
“到那時候,戶部衙門就成了笑話了。大司徒也是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
朱翊鈞為之愕然,然後點頭說道:“朕明白了,原來戶部有這樣的顧慮,這就是情理之中了。”
“容朕緩思。”
“有了。”朱翊鈞眼睛珠子一轉想到了好主意,點子王靈機一動,拿出了一個都能接受的方案來。
張學顏為自己的上司說好話,也是實情,國帑算力不足,一到年終審計,就需要到宮裡協調。
大明天下,算力最強的是內帑,宮裡內帑太監崔敏帶領的算盤宦官有兩千四百名。
而這些算盤宦官是宮裡內書房十幾年時間,一點點培養出來的,宦官又沒地方去,隻能為皇帝效力。
而這些算盤宦官,大多數不在宮中,而是在各府之內,為稽稅院稽稅提供支持。
算力排行榜,第二名是皇家格物院,主要是為了研究,大明在繪測天下堪輿圖,各種星圖、天文、壓力差表等等,都需要算力。
第三名則是國帑審計,一共有審計吏員三百八十名,負責六賬一冊的審計。
朱翊鈞放任理工學院的會計學子,不出幾年,民間算力大於國帑,到時候,國帑到時候收到的就隻有假賬。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有個主意,在東交民巷劃撥六十畝的地方,修一個監獄出來。”
“稽稅院這些年查了很多的案子,少說抓了四千的賬房先生,這些賬房先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得關著吃糧。”
“把這些賬房先生分出兩千來,投入這監獄裡,供戶部差遣如何?”
職業技術專業監獄。
朱翊鈞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稽稅院抓捕的賬房先生,被判了幾年徒刑,就是派出乾活。
當然稽稅院稽稅房,賬目多,忙的時候,也會抽調這些賬房先生幫忙,算是苦役的一部分。
賬房先生寧願給稽稅院算賬也不願意出去乾苦力,那是真的苦力,修橋補路、營造官道、燒焦煉鋼、送糧苦力等等。
廷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看向了張居正,這些個損招,九成九都是張居正教的。
陛下多仁德,連強迫理工學院弟子給朝廷乾活都不肯,那不仁的隻有張居正了。
“那豈不是說,多年以後,理工學院同年學子,會在這東交民巷再見麵?”海瑞愣了很久,才開口說道。
審計司的審計吏員去監獄裡取賬本,監獄裡負責審計賬目的是當年的同學。
朱翊鈞笑著說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啊,能在東交民巷監獄再次相遇,隻能說是緣分了。”
“大司徒以為朕這個主意怎麼樣?”
“陛下睿哲天成。”王國光選擇了答應下來,他要解決戶部算力不足的問題,而不是強摁著牛喝水。
朱翊鈞看向了李幼滋說道:“那就好說了,覆六科廊說學子仍照舊履任,都是司務聽錯了,誤會一場,不必揪著不放了。”
“臣遵旨。”李幼滋俯首領命,陛下已經定性了是誤會,司務領會錯了大司徒的意思。
司務會承擔責任,並且被罷免,但被罷免後,會過段時間會換個地方再啟用,這件事就徹底過去了。
你要為頂頭上司背了鍋,扛了雷,下場慘淡,日後誰還願意為這位上司背鍋?
官場有打打殺殺,也有人情世故。
朱翊鈞重視循吏,他比較看重能不能把活兒乾好,能把活乾好,貪一點就貪一點。
戶科給事中覺得皇帝過於重視才能,而不重視德行了,就是那句: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這職業技術專業監獄,就是典型的用才不用德的典型。
廷議在日上三竿的時候,才結束,朱翊鈞處理了一些需要過會的大事,而後開始了每日的操閱軍馬。
等到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的時候,江西瑞金田兵頭領已經押運到了京師,住進了北鎮撫司。
馮保麵色複雜的說道:“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三人,是田兵的頭兒,萬乾倡是廣州人,連遠侯是胡廣人,鄭三萬是福建人。”
“他們也是外鄉人,當地叫做客綱,客綱在江西還是很普遍的,福建的地不養人,有個天災人禍就會逃往江西。”
江西的窮,是江西衙門窮,不是江西缺少縉紳。
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裡三狀元,九子十知州;十裡九布政,百步兩尚書;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這不是誇張,而是事實。
很多朝官都不願去江西履任,因為江西的勢要豪右實在是太多了,誰都得罪不起,不如不去。
退休的閣老、大臣,門生遍天下,推行政令,很容易就會活兒沒乾完,還要被連章攻訐。
這也造成了一個比較矛盾的現象,一方麵是江西本地的窮民苦力逃跑,另一方麵是外鄉人逃難到江西做佃戶。
“去北鎮撫司,朕見見他們。”朱翊鈞看了看奏疏,選擇了前往北鎮撫司衙門。
見田兵頭領,是朱翊鈞早就做好的打算,說是兵,不過是揭竿而起的百姓。
朱翊鈞見到了三個田兵的頭領,雖然沐浴更衣後,收拾的很乾淨,但仍然非常瘦弱。
“草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磕頭見禮,禮儀並不標準,禮部很努力教了。
“免禮免禮。”朱翊鈞滿臉笑意的說道:“坐下說話,坐下說。”
草民見天子,那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這三位樸素的漢子,連說話都抖。
三人非常瘦弱,而且有點黝黑,手掌掌紋很深,都是溝壑,掌紋、指甲裡都是洗不淨的泥。
朱翊鈞沒有直接詢問田兵之亂的事兒,而是嘮起了家常,家裡幾口人、有幾個小孩、孩子多大、家裡多少田、都是種什麼等等。
這話匣子打開後,三位才終於不緊張了。
“這營莊之法,三位以為如何?”朱翊鈞終於問出了見三位民魁的目的,問策。
涉及到了百姓的政策,還是問問百姓。
“不如還田。”萬乾倡膽子最大,他聽完了陛下說營莊製度,試探性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朕知道不如還田,這是折中的法子,現在江西,還田真的很難。”朱翊鈞又詳細解釋了下還田的難處。
不是不想,而是當地還不具備條件,一道聖旨就能把問題解決,那就不是人主,而是天神下凡了。
最迫切的就是減租,減少土地收益,讓這些個鄉賢縉紳把目光從土地上離開。
“那還是不如還田。”鄭三萬有些執拗的說道。
朱翊鈞非常嚴肅的說道:“過於劇烈的政治活動,受傷最深的還是百姓,還田,是一定要做的。”
為了讓百姓喘口氣,讓百姓橫死,朱翊鈞做不出這等事兒來,這不是胡鬨嗎?
浙江能還田,是浙江手工作坊已經高度發展,在地方占據了統治地位的鄉賢縉紳,多少也看不上那點土地產出了,事多還不怎麼賺錢。
江西再發展一段,才具備還田的基礎。
連遠候低聲說道:“那不能還田,這營莊法還是極好的,就是草民擔心,這村裡的懶漢成了團練,懶漢地痞,得了權,更是欺壓百姓了。”
朱翊鈞眉頭一皺,立刻說道:“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很好,朕會下章戶部,對這懶漢地痞,嚴防死守。”
廟堂之高有自己的局限性,思考問題從上而下,而不是從下而上,這些懶漢地痞做了團練,這營莊立刻就烏煙瘴氣了起來,百姓更受欺負。
朱翊鈞讓馮保拿出了三枚腰牌,才開口說道:“這樣,這個腰牌你們拿著,營莊法推行有什麼問題,你們就找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的稽稅房緹騎,讓他們奏聞朕。”
腰牌是早就準備好的,是全銅腰牌,正麵寫著民魁,背麵寫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是專門發給他們的護身符。
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到稽稅房找稽稅緹騎反應情況。
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聚嘯佃戶,是真正的為民請命,畢竟誰都不知道朝廷會如何反應,江西地方官員會不會殘忍鎮壓。
朱翊鈞離開北鎮撫司後,立刻下章戶部,詢問戶部意見。
戶部營莊法和刑部廢除鄉賢縉紳司法特權稅賦優待的奏疏,在第二天清晨送入了通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