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們反對吉福總督府,畢竟都到非洲南部了,海程超過了兩萬裡,那麼遠,當地也沒有什麼值得大明青睞的特產,跑那麼遠建立一個總督府,實在是有點過於激進了。
而且投資不小,國帑內帑都沒銀子,朝廷還攔著陛下不肯舉債,投資從哪裡來,就成為了一個問題,言官們當然會嚴詞反對。
可是,麥哲倫海峽被封鎖,吉福總督府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新日運河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而且三五十年的工期,實在太久了,通過西洋、大西洋繞道泰西,也是一條路。
“王謙,你稍微收斂一點,有些時候,手底下鬆一點,彆四處樹敵,錢又不是你的。”王崇古說起了王謙的燕興樓交易行事務,這個活兒,太得罪人了。
王謙頗為鄭重的說道:“我知道爹的意思,但我不會改變。”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怎麼越活越像海瑞了?這天下,哪有那麼多事,乾乾淨淨的?”王崇古十分無奈,兒大不由娘,王謙年紀大了,王崇古真的管不住了。
王謙深吸了口氣十分堅定的回答道:“他們最好能殺了我!那姚光啟為了幾千斤的海帶,都能拚死挨海寇一刀,他是我的手下敗將,他尚且能夠如此豁得出去,我也能!”
“我去燕興樓了。”
王謙拒絕跟王崇古繼續交流,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跟姚光啟的戰鬥,從當初的闊少,比拚到了官場之上,不僅僅是立功,還有一些看起來有些空泛的虛無理想,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王謙抵達了燕興樓後,召集了所有燕興樓的吏員,在燕興樓五層開了個小會。
王謙深吸了口氣說道:“我今天說幾個條件,有以下幾個特征符合任何一個條件的民坊,就不用往我這兒報了,我不會準的。”
“除非你們能說動陛下,讓陛下下聖旨,否則,在我這兒,就過不了。”
“第一,熟練匠人沒有身股,這些個股份,就隻在東家、東家親眷、大掌櫃、掌櫃親眷手裡打轉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二,利潤已經沒有了明顯增長,甚至開始下滑,多數靠東家人情維持利潤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三,在入市之前,突然對主要股東進行了大規模分紅,導致了賬麵銀錢不足支撐經營,以補充流動性為由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四,民坊利潤來源過於單一,利潤單一來源超過了一半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五,民坊主營,是為朝廷衙門當買辦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六,要對資產進行親自調研,哪怕是他的鐵礦、銅礦在絕州、在泰西,都要親自前往探查,確定為真,含糊其辭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七,無法進行穿透,找不到真正控製人,隻能找到代持經紀買辦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八,不能提供完稅票證,沒有通過稽稅院稽稅,有逃稅漏稅記錄者,不必報聞,不準。”
“第九,直係三代以內,有欽犯者,不必報聞,不準。”
“九不準!誰報上來,自己去北鎮撫司接受緹騎審問!”
身股製在大明已經非常普遍了,就是熟練工匠也是民坊的主人之一,雖然持有少量的股份,而且多數都是虛假的,沒有決策權,隻有分紅權,但這已經足夠了。
身股製的分配,比雇傭關係更加可靠合理。
身股製是鼓勵生產積極性、積極改進生產工具、提高生產效率和生產力的新的生產關係,這是在自由雇傭生產關係之上的一種生產關係。
熟練工匠沒有身股,代表著這個民坊沒有什麼前途,沒有任何生產積極性。
第二條的人情生意,是垃圾中的垃圾。
比如前段時間,王謙就否了一家民坊,這家民坊完全靠著自己的小舅子,在寧波遠洋商行做供給,今天這小舅子在,買賣在,明天小舅子鋃鐺入獄,這生意立刻就沒得做了,樹倒猢猻散,留下一地雞毛。
第三條上市之前大規模分紅導致流動性不足,這根本就是準備把民坊賣給燕興樓投資者了,買這些有價票證,買著買著就能買成大東家了。
第四條利潤來源過於單一,代表著該家民坊興衰榮辱,和這個利潤來源方,高度捆綁,這裡麵九成九有利益輸送,九成九是門檻買賣,我能彆人不能,就是門檻。
比如去年,海瑞海總憲,對南衙龍江造船廠進行了反腐抓貪,就抓到了十四家這樣的民坊。
第五條給朝廷、衙門做買辦,主要是回款太慢了。
衙門比較僵化,有的時候,給朝廷衙門乾活的買辦餓死了,朝廷衙門批下來的銀子,還沒走完流程。
層層審計造成了極大的僵化,這類民坊暴斃的可能性,比王謙死於刺殺還要大。
陛下這種先給錢的金主,可不多見,所以這類的工程,都是大工鼎建,是皇帝撥款,六部督辦,從快從速從優的奇觀,基本不會有大問題。
能做陛下生意的那太少了。
第六條對主要資產瞞報,不提供確切的信息,含糊其次,這根本就是來騙,來騙燕興樓的銀子來了!
王謙就吃過這個虧,山東一家民坊,說養了幾萬畝的海帶,結果過會後,這些海帶就染病全都死絕了,次年海帶又神奇的長了出來,最後王謙直接給它停了,調查清楚後,發現壓根沒有海帶,就是硬騙。
這一類,王謙直接舉報到稽稅院,讓稽稅院緹騎問候他們祖宗十八代去了。
第七條,無法穿透,不準,和第六條一樣,來騙銀子的,自己實控找些代持,還不想朝廷追責,那這市場,你不能入。
出了事是要找責任人的,誰做的孽誰收拾。
第八條,有完稅,代表著經過了稽稅院對賬目的嚴密審查,賬目大抵是可以放心的,再對主要賬目,審查一遍,九成九不會出問題。
第九條,案犯就彆到燕興樓湊熱鬨了,在這個違法可以用銀子贖罪的年代裡,能留下案底,都是重罪涉及到了刑名的惡性犯。
“九不準會不會太嚴了?”一個吏員顫巍巍的伸出手來,低聲說道:“那明公要是托人來說,也不準嗎?”
王謙歪了歪頭,看著那吏員說道:“誰派人來遊說!你們告訴我,我去告訴陛下,讓陛下找他們說去!”
“咱們惹不起大臣,大臣就惹得起陛下了?擾亂人人做船東的市場穩定,就是在擾亂開海大業,就是在反對萬曆維新!就是在謀反!”
王謙扣了一連串的大帽子出去,他也是個進士,也是個士大夫,賤儒會的那些,他也都會!
要麼不乾,要麼做絕!
這就是王謙這個紈絝總結出來的生活經驗,都撕破臉了,還想著你好我好,客客氣氣,那為什麼還要撕破臉呢?
“王禦史,我這裡有一個案子,是王次輔托人送來的。”一個吏員用十分低的聲音,拿出了一份案例,遞給了王謙。
此言一出,燕興樓西花廳內,安靜到了極點,掉根針都能聽到。
你王謙不要說的那麼大義凜然,這眼下,你親爹派人推薦的案子,要你行個方便,你行不行方便?
王謙看完了案例,越看眼睛越亮,他一拍桌子,嚇了所有人一跳。
“好好好!諸位,咱們聯名上奏,參他王次輔一本!這九不準,正好缺個祭旗的!來來來!人人有份!”
吏員們麵麵相覷,大家都很了解王謙,知道老王家有點家門不幸,老爹給兒子挖了個舉人舞弊的坑,想升轉隻能走幸進的路,彆無他途,兒子天天氣老爹,七星環首刀的京師風景線,也是聞名遐邇。
但是,能父慈子孝到這個地步,簡直是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這不僅不給行方便,還要彈劾!
王謙這彈劾的奏疏,寫的可謂是十分絲滑,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就像是成竹在胸,早就有成稿了。
“這不合適吧,怎麼說,王次輔也是禦史父親,這自古親親相隱,這麼直接彈劾,是不是不大好啊?咱們否了這個案例就行。”一個禦史看王謙來真的,站出來折中了。
禦史、吏員們,就是要王謙表個態,你爹有人情,你給不給方便?如果你爹的人情都不給,那就是公平,一視同仁,那沒的說,大家都沒意見,九不準就九不準。
很多的法條的敗壞,都是從上而下敗壞的,而不是從下而上,在修稅法的時候,就已經討論的非常明白了,既然王謙連親爹麵子都不給,隻給陛下麵子,那就沒什麼好說的,製度可以推行。
他們沒想到,王謙還準備彈劾王崇古,這就出現了子告父的奇景。
不過這也沒什麼,張居正也被自己的學生給彈劾過,算是同病相憐了。
這年頭,天地君親師,師生關係,這弟子是半個兒子,張居正也被弟子彈劾過,王崇古這現在被親兒子給彈劾了。
王謙吹乾了墨跡,眼神裡閃爍著興奮,大聲說道:“哈哈,你們不敢,我就自己彈劾,要是有點膽子,就簽字,他王次輔,現在七星環首刀舞不動了!”
大明朝堂不都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王崇古也免不了有抹不開麵子的時候,出麵遊說之人,和王崇古有關係,但也沒有那麼大的關係,大抵就是若即若離、懂的都懂的關係。
這事兒,就是捅到朝堂上,王崇古隻要咬死了不是自己授意,言官都拿他無可奈何。
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日後王崇古和張居正吵架,張居正隻需要一句,你被你兒子彈劾過,王次輔根本沒辦法還嘴了。
“沒人簽字嗎?”王謙把寫好的奏疏傳了一圈,發現這些禦史吏員,沒一個寫自己的名字。
“王禦史,您得罪了王次輔,頂多回家跪兩天宗祠,我們得罪了王次輔,那明天恐怕會因為左腳進門,被流放椰海城了。”一個禦史解釋道:“您也彆為難我們了。”
“那倒也是。”王謙將奏疏遞給了司務說道:“送通政司奏聞朝廷。”
奏疏一旦遞給了司務,表明彈劾流程正式開始了,代表著王謙彈劾自己親爹的事兒,開始走行政流程了。
按照大明既定的規則,一旦開始走流程,這件事就必須弄個明白,尤其涉及到了大臣的問題。
王崇古見到了彈劾奏疏後,差點氣暈在了文淵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