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示意馮保宣旨,這個太傅的詔書,內書房早就寫好了,就等著吏部請托,萬士和直接為張居正請恩命,那就是來得正好,這個太傅名至實歸。
馮保一甩拂塵,站在了聖旨麵前,朗聲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元輔受命皇考,匡弼朕躬,至今四載,勳德茂著。茲一品九年考績,恩禮宜隆。著加特進左柱國,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舊,給與應得誥命,還寫敕獎勵,賜宴禮部,蔭一子尚寶司司丞,以稱朕褒答忠勞至意。”
“欽此。”
朱翊鈞從吏部所請,為九年考成皆為上上的張居正升官。
張居正將自己第一本的《考滿辭免恩命疏呈送禦前,張居正之前一直是推脫,並沒有明旨,大家都心照不宣,現在九年考滿,也該升官了。
在聖旨中,朱翊鈞特彆提到了支伯爵俸,下一步就是給張居正封個伯爵當一當,戚繼光和張居正的關係是相輔相成的,其實不僅僅是戚繼光,李成梁、劉顯父子、殷正茂、淩雲翼等等,都是托庇於張居正,才能展布抱負。
大明當下的國策是張居正提出的富國強兵,而強兵就必然振武,振武就要給武將事權,給武將事權就得討論文武關係,武將就像文官的奴仆一樣,這就是大明在振武之前的現狀。
大明能在萬曆年間,強撐著龐大而衰弱的身軀,得以施展拳腳,屢戰屢勝,和張居正的新政有著密切的聯係。
朱翊鈞看完了張居正的第一封辭免恩命疏,就發現了張居正拒絕的意圖之堅決。
張居正真的不想做太傅,不是自謙,也不是玩什麼把戲,推辭的理由是自己德行不足,陛下倚毗之重,禮之以師傅,待之以腹心,這就足夠了。
張居正在奏疏裡十分感慨,入閣蹉跎九年有餘,心力平白空耗,其實沒什麼政績可言,天下仍然困頓於兼並,小民仍然如同草芥一樣被權豪縉紳朘剝,四夷仍然對中國虎視眈眈,邊釁仍然頻頻,未能四海升平。
主要矛盾還沒有得到紓困,富國強兵雖然實現了一些,不過是聚斂興利,並沒有在根本上、結構上改變大明的生產結構和生活方式,以這點功勞,就問陛下要太傅的職位,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謂曰:臣有何功德,可以堪承?若不揣分義之安,必自速顛之咎,此所以展轉思惟,不敢以為榮,而深以為懼也。
“繼續廷議吧。”朱翊鈞麵露微笑,示意廷議繼續,第一次拉扯已經結束。
群臣們其實都很清楚,張居正是拗不過陛下的,陛下是皇帝,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兵部尚書譚綸俯首說道:“陛下,臣以湯克寬之死,請朝廷定報功之典。”
“報功之典乃國家磨世礪鈍之權。在指揮同知下,逮卒伍陣亡者皆以世官得襲;在副總兵、總兵,則以流官得破格優恤;獨指揮使應襲升都指揮者,拘於流官不世襲之說。豈其官階之崇而死顧不足惜也乎?”
“今後凡指揮使挺身赴敵殞陣,除給本身恤典及長男承襲祖職外,仍取次男一人,與做冠帶,總旗查係生前有功死難獨慘者,與做試百戶俱世襲,如無次男即取長男下次孫承襲。”
湯克寬因為貪功冒進被殺,如果不是言官們喋喋不休,他的兒子會承襲祖職,但是言官把這件事抬上了桌麵討論,就隻能懲治,褫奪了世襲官職。
譚綸的意思是,指揮使日後挺身赴敵殞陣,除了本來的世襲職位之外,再給一個百戶的世襲。
譚綸是為了振武,濃眉大眼的譚綸作為文官,處處為了武將說話,現在給應有待遇還不滿足,還要多給一個世襲百戶,譚綸就是披了一層文官皮的武夫。
這個報功之典,譚綸也活動了很久,多方麵考察,和六部明公、內閣進行了溝通,還兩次麵聖,詳細闡述了這樣做的目的,總結來說,就是振武、振武、還是特麼的振武!
打不贏,國無寧日,民難安歇!
這個廷議的內容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讚同,世襲百戶,其實在明初時,就是一股對抗縉紳的重要力量,隨著興文匽武的大勢,軍民逃所,世襲百戶和千戶,已經不能有效對抗縉紳了。
譚綸也知道這件事積重難返,一百五十多年的興文匽武的大勢,不是譚綸能夠左右的,萬曆年間的世襲的百戶正六品武官,統兵120人,朝廷既給不了俸祿,也給不了統兵,就是個恩榮。
唯一的作用,就是日後子孫說起來,自己祖上為大明立過功。
“既然都無異議,那便如此。”朱翊鈞看廷臣們都不反對,從善如流的同意了報功之典。
張居正摸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說道:“山東巡撫、巡按劾奏,昌邑知縣孫鳴鳳贓私狼籍。”
“海總憲說:陛下勵精圖治,臣等仰體德意,以節儉率百僚,法度亦稍振舉。維是有司貪風未息,欲天下太平,須安百姓,欲安百姓,須有司廉平。進隻顯示孫鳴鳳,貪鄙枉法,理應嚴懲。”
殺貪腐之風急先鋒海瑞海總憲,鑒定了這個孫鳴鳳不是清廉臣子,必須要嚴懲不貸。
朱翊鈞拿著手中的奏疏說道:“嘖嘖,這個孫鳴鳳當了三年知縣,就貪了七萬兩銀子,貪的連頂頭上司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將其舉辦了,生怕孫鳴鳳繼續這麼貪下去,把火燒到自己身上。”
按照既往不咎的原則,在海瑞未曾領殺貪腐之風事之前,之前的賄政,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畢竟過去不強調,現在強調了。
山東巡撫巡按把這個孫鳴鳳舉辦了,就是這孫鳴鳳在朝廷三令五申之下,仍然舊俗不改,收縉紳銀兩包庇權奸。
“七萬兩銀子,在洪武年間,夠剝皮揎草3500次了。”朱翊鈞連連搖頭。
孫鳴鳳查實的貪腐就超過了七萬兩白銀,能夠養一個步營一年時間了。
萬士和聽聞陛下如此說,非常確定的說道:“陛下,剝皮揎草從未見國典,更無實例,可是太祖高皇帝對貪腐之事,深惡痛絕,曾經四次親自下詔,處死貪官數人。”
萬士和查遍了國典信史,未曾發現剝皮之說,不過是後人為了渲染高皇帝的殘暴而已。
但是高皇帝對貪腐處置是非常嚴苛的,動輒殺頭,僅僅親自下旨斬首示眾就超過了四次,而且是貫穿了整個洪武年間,也正是在這種高壓之下,高皇帝的殘暴形象,才變得越來越根深蒂固。
“押入京師徐行提問,依大明會典,削官身剝奪功名,不得簽書公事,流放呂宋吧。”朱翊鈞選擇了頂格處理,反貪是姑息之弊後,整飭吏治的重要手段。
馬自強看完了手中的奏疏,疑惑的問道:“萬太宰,昌邑知縣、費縣知縣的空缺,由東平州的同知楊果、判官趙蛟充任?”
費縣知縣已經缺了半月有餘,費縣知縣不是個貪官,是病死任上,吏部掌握人事任免權,也叫銓部,所以推舉了同知楊果、判官趙蛟。
“楊果趙蛟二人,並非進士、舉人出身,而是吏員。”禮部尚書馬自強提醒萬士和,這玩意兒違反了現在官場生態,沒有功名,怎麼可以當官?
既然是小吏,就一輩子當吏員好了。
萬士和頗為確信的說道:“沒有出身不是問題,德行賢能,九年升轉,乃是國朝祖宗成法,為何不可?朝廷用人,任人唯賢,這二位都是九年升轉,處理政務,主持地方之事,遠比一些剛讀完書的進士要強得多。”
焦竑和張嗣文第一次在全楚會館見麵,就討論過一個問題,那就是吏員升轉官身,從吏到官,從宣德年開始,就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
而現在,萬士和要打破這種天塹,要給楊果和趙蛟升轉官身。
萬士和的理由是,祖宗成法,這是洪武永樂年間舊製,既然進士舉人不好用,還不如用這些經年老吏。
“也確實是這樣。”馬自強沉默了片刻,讚同了萬士和舉薦吏員為官的行為。
馬自強是張居正的人,都比較重視循吏,會試殿試中式,考中了功名,這些個讀死書、死讀書的讀書人,到了地方,真的鬥不過這些縉紳,而吏員出身,那都是經年老吏,對付這些個縉紳,那是有辦法的。
眼下大明在清丈,王世貞被罷免,不就是因為江陵縣清丈鬨出來的亂子?
“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斟酌了一番俯首說道:“孫鳴鳳貪蠹,正恃進士出身,故敢放肆,若舉人吏員,歲貢必有所畏忌,臣以為,陛下日後用人當視其功能,不必問其資格。”
孫鳴鳳這個進士有同榜、有座師、有同鄉,所以才敢這麼放肆,放肆到頂頭上司要把他舉辦的地步,但如果是舉人和吏員,沒有那麼多的人脈資源,反而隻能依仗朝廷給的權力,而且九年升轉,已經是久經考驗,經驗豐富,用人看其功能,而不問他的資格。
朱翊鈞點頭說道:“嗯,依先生所言。”
浙江平湖有個黃姑鎮,原來是一片泥砂淤積的海塗田,這種滄海桑田、海水退去的海塗田都是鹽堿地,所以當地百姓生活極其貧困。
萬曆四年時候,黃姑鎮並不存在。
張居正任人唯賢,提拔了很多吏員出身的擔任縣令,這裡麵有一個黃清的清官,這個黃清才智四出、應變無窮,曆年考成皆為上上等,萬曆十一年,本應該升轉知府,可是那時,張居正已經走了近一年的時間,朝廷開始對張居正反攻倒算,這個黃清被貶斥到了這片連名字都沒有的海塗田。
黃清到這裡之後,就開始了積極籌措建立海塘,意圖以養魚、養海菜等物,來改善民生。
黃清積勞成疾,病死在這片海塗田上,黃清的妹妹從江西來到海塗田奔喪,料理了黃清後事後,發現兄長未儘之事,便在海塗田定居了下來,繼續開挖海塘。
海塘挖好後,這裡就被叫做黃姑塘,後來成為了黃姑鎮,百姓在海塘世代生活,代代祭奠。
張居正其實不喜歡談出身這種事,他就是軍戶出身,被人戲稱為腿上的泥都沒洗乾淨的小門小戶出身。
曆史上的萬曆皇帝對出身格外看重,比如自己的長子朱常洛因為是宮女所出,跟李太後鬨完,跟朝臣們鬨,就是看不上朱常洛的出身。
國本案,有著濃鬱的皇權和臣權衝突的原因,可萬曆皇帝,在國本案中輸了。
朱翊鈞朱批了這份奏疏,笑著說道:“若是乾得好,可以特賜恩科舉人、進士,海總憲之前提到的法子,是個好主意咧。”
海瑞之前提到過,前往呂宋的舉人,可以特賜恩科進士,那麼特賜恩科舉人和進士,未嘗不能成為大明朝選官的一個重要方式。
這些個進士們沒有威脅,躺的時間太久了,以為考中了就有了一切,他們沒有任何的競爭壓力,自然開始袖手談心性。
這些個吏員中的卷王,放到相對公平的環境裡一起卷,能夠有效的振奮吏治。
張居正聞言,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他多次推辭太傅的職位,是知道皇帝已經逐漸學會了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這個太傅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葛守禮上了道很有意思的奏疏,說的是:今天這個官場,姑息之弊剛除,賄政仍然屢禁不絕,在天下士人看來,朝堂仍然昏暗無道,仕路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