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讀書人最是擅長,殺人不見血(1 / 2)

<b></b>張居正看著月台上的陛下,他從陛下身上看到了柔仁。

其實張居正很不喜歡王崇古,因為王崇古真的犯下過僭越之罪,盤踞在馬六甲海峽的果阿總督府,觸怒了一次陛下,陛下已經把梅內塞斯看成死人了,可王崇古當初用金字給女兒誥命文書,就已經不可饒恕的大僭越之罪了,時至今日,陛下既沒有追究楊博的責任,更是對此事隻字不提。

姚光啟是女婿不是贅婿,不是上門女婿,是獨門獨戶,這就是王崇古做事的格局,這人來人往,沒有誰家能一直占著文華殿這廷臣的位置,留下一些善緣,多頭下注,大家大族的相似做法而已。

可是陛下若是不想看到這件事發生,陛下一定可以阻攔,但是陛下什麼都沒做,還特彆宣見了姚光啟,甚至還專門誇了王崇古找了個識大體的侄女婿。

這是陛下的柔仁。

張居正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幾個名字,周良寅、姚光啟、高啟愚、王崇古等人,張居正看懂了陛下做事的邏輯,陛下是允許犯錯的,是願意給一些機會的,陛下並不想看到內部矛盾的激烈碰撞,導致大明錯過了大明再起的關鍵時間點。

但隻有一而再,沒有再而三,一次兩次,陛下可以寬宥一二,第三次,陛下一定會以雷霆手段處置。

“舊港宣慰司之事,還要等待呂宋的消息,陛下,一條腿走路,終究是走不遠的。”張居正站起身來,來到了堪輿圖麵前,他的手在萬裡海塘的另外一邊一滑開口說道:“交趾十三司。”

“安南國主並無不恭順之心,吾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師出無名,事故不成。”馬自強麵色猶豫的說道,這是師出無名,大明不是沒打過安南,而且是打了三次,永樂年間兩次征伐,嘉靖年間一次陳兵鎮南關,兩次都是無功而返。

“可以師出有名。”萬士和立刻說道,找個理由,不是禮部的職責嗎?安南僭主在國內自稱皇帝,就這一條,就十分的該死了。

“問題是人心向背。”馬自強立刻回了一句,不是找個借口就可以了,馬自強此話一出,所有廷臣陷入了沉默之中,連最激進的譚綸,都是欲言又止。

馬自強說的很有道理。

嘉靖八年,安南國發生了叛亂,安南國主黎維寧遣使到大明來,說朝中佞臣莫登庸篡位奪權。

道爺聞之大喜過望,立刻遣仇鸞、毛伯溫陳兵鎮南關,這是師出有名,結果安南佞臣莫登庸與大臣數十人,自己綁縛了自己,到鎮南關投降,不給大明武力介入的理由。

為了不讓大明再次統治交趾十三司,為了不讓大明武力介入,安南已經實質性僭越為帝的莫登庸,寧願自己綁縛自己投降,也不要大明天兵南下,可見其國內反對大明武力介入是一種普遍共識。

這就是最麻煩的地方,安南從上到下都在拒絕大明,大明既得不到安南的人,也不到安南的心,想要讓安南再次變成大明的模樣,難如登天。

永樂五年,大明武力介入,彼時安南國自立門戶日短,文字、文化、節日和大明腹地相同,軍民兵對大明認同感極高,可是現在,安南國自宣德年間自立以來,已經實質性的自立門戶了一百七十餘年,雖然朝貢時仍然稱國王,但在國內,皆以皇帝自稱。

交趾十三司、安南國,和安南都統使司,都是那片土地的名字,嘉靖八年,大明大軍陳兵鎮南關,莫登庸投降之後,安南國除,從大明屬國變成了大明屬地,改安南十三道為十三宣撫司各設宣撫、同知、副使、僉事,聽都統等之位,安南在名義上是大明的領土。

可是大明對安南國的軍事、政治、軍事、文化羈縻,十分的疲軟,和過去並無區彆,這些官職,大明朝廷甚至無法任命。

這不是領土,也不是屬地,不過是一種妥協而已。

萬士和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唉,現在太晚了,成化年間,西廠廠督汪直,曾經以安南黎朝被老撾宣慰司擊敗,欲乘間取之。言於憲宗皇帝,憲宗皇帝遣宦至兵部,追索永樂討安南舊案故牘,劉大夏藏匿,與兵部尚書餘子俊上奏曰:兵釁一開,西南立糜爛矣,事故不成。”

“奈何,奈何。”

萬士和連說了兩句奈何,他這一番話語,廷臣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明不是沒有機會武力介入,成化年間,安南的國主黎思誠日益老邁,沉湎女色,日益倦政,國事凋零,甚至被老撾宣慰司給吊著打,國內可謂是民不聊生,那時候,正是吊民伐罪的最好時機。

可那時候,朝中興文匽武的風力很大,汪直真的很能打,但他本身又是個太監,憲宗皇帝又沒有可以信任、倚重的武將,最終此事沒能成功,可以說是一大憾事。

那時候,安南國自立日短,和大明兵釁不斷,是進攻的最好時候。

“劉大夏除了三寶太監舊案,還藏匿國永樂年間討安南的舊案故牘?!”朱翊鈞一愣,眉頭緊鎖的問道。

“有。”萬士和趕忙俯首說道:“出自憲宗皇帝實錄,以及《殊域周谘錄》,陛下要看看嗎?”

朱翊鈞很快就看到了萬士和列舉的文牘,憲宗實錄更加準確些,當時汪直作為宦官,領兵作戰,朝中官員非常不滿,屢次彈劾,本就是興文匽武的大勢,文官和宦官天然對立,汪直這個提議始終未能通過。

馮保看著明憲宗實錄就來氣,陰陽怪氣的說道:“這幫個大臣,果然毫無恭順之心,汪直還算佞臣?打了勝仗,還要被罵,惹不起躲出去巡邊,啟釁之事少,平邊之事多。”

“這一走就是五年,大臣們還不放過,最後被罵到被罷職奪俸,黜為閒人到鳳陽種田去了,就這也就算了,看看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麼說,嚴從簡說:直竟良死?!汪直還不配有個好下場嗎?”

“汪直都不配有個好下場,那劉大夏豈不是要死無全屍、死無葬身之地,把他送到解刳院裡,千刀萬剮樹脂澆灌萬代傳才行?”

“哼,定國安邦忠義之士得不到重用,朝中大臣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憲宗皇帝索要舊案文牘,他劉大夏都敢藏匿!簡直是,欺天了!!”

“一個個都不說話,哼!”

一打一個不吱聲,主打一個擺爛,你馮保氣再大,罵再多,沒人還嘴,這獨角戲也唱不了太久。

馮保罵也罵了,見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的裝糊塗,也隻能說到這兒了。

汪直的軍功值得肯定,一輩子也沒有什麼大奸大惡之事,劉瑾還有個立皇帝的外號,汪直和鄭和、劉永誠之類的太監一樣,自己本身沒犯什麼錯誤,自然是沒法辯了。

在‘行之者一,信實而已’的風力輿論之下,汪直本身有軍功,還不作惡,在這件事上,跟馮保吵架,是自取其辱。

司禮監,大明皇帝一條極為凶狠的狗,大明宦官登大雅之堂,其實也就是嘉靖二十一年以後,司禮監這些閹宦才到了文華殿議事,這才形成了規矩。

在嘉靖二十一年以前,大明宦官不得乾政的祖宗成法,雖然名存實亡,但司禮監也好,禦馬監也罷,都是無法參與國事的決策和討論的。

高拱在隆慶六年六月,陳五事疏,要徹底敲掉司禮監,皇帝由內廷伸到外廷的獠牙,李太後直接發瘋,繞過了內閣直下懿旨,把高拱給罷免了,讓他立刻滾蛋回家,不得在京師逗留。

“也就隻能罵兩句出出氣,我們這些宦人,終究都是些小人,成不了治人者君子,坐在這裡也就隻能罵罵人了,宦官也就伺候伺候陛下,還能乾什麼呢?這國家大事,還是得骨鯁正臣、忠義之士處置,我們宦人其實做不了太多。”馮保歎了口氣,宦官自有自己的局限性。

即便是鄭和、劉永誠、汪直這類有軍事天賦的軍將,也無法得到普遍認可,鄭和和劉永誠的侯爵爵位是什麼,已經無人得知了。

馮保很清楚,即便是登了大雅之堂,生活在皇宮裡的宦官,對國勢能造成多大的影響?最後還是要落到這些盤根錯節的文官身上。

馮保忽然想起了五代十國時候的南漢,南漢後主劉繼興來,這個劉繼興下旨百官,如果不把自己騸了不能當官,結果南漢國內,兩萬士大夫直接揮手一刀,就把自己給騸了,成了閹人繼續做官。

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得不到廣泛認可,那就把大家都變成閹人,不就可以了嗎?

到時候就說是他馮保上的讒言。

大明皇權自嘉靖二十一年後就被牢牢的約束到了皇宮的高牆之內,道爺的後半生和隆慶皇帝的六年,皇帝真的有權力嗎?答案是否定的,即便是司禮監四處撕咬,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張居正的新政的核心為: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為主,大明皇帝沒有權力,所以才要遵主上威福之權;大明吏治糜爛,所以才要用考成法課吏治;大明賞罰不明,忠義之士得不到重用,朝中佞臣當道,所以才要信賞罰;大明政出多門,政令體係混亂,才要一號令為主。

諷刺的是,是張居正把皇權從高牆之中放了出來,萬曆皇帝才有了清算張居正的權力。

朱翊鈞看完了萬士和呈送的文牘,大明失去了最好的時機去乾涉安南,現在安南在名義上屬於大明,更沒有出手的機會了。

“先生,有什麼好辦法嗎?”朱翊鈞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口白開水,他雖然經常熬夜,但不怎麼喜歡喝茶,都是喝白開水,他倒是想聽聽張居正對安南處置辦法。

張居正笑了笑,陛下很好懂,隻要這麼問,證明陛下的想法早就成熟了,不過是問政,看看太傅的法子好不好。

“臣有辦法,就一句話,抽乾他們的糧食,吸乾他們的命,而後吊民伐罪。”張居正俯首說道。

張居正此言一出,廷臣們驚駭無比的看向了張居正,就連月台上神遊天外的潞王朱翊鏐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張居正,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才用力的大喘氣了幾口,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這讀書人,果然可怕至極!

“如何抽乾他們的糧食?”譚綸眼神立刻亮了,他立刻問道。

“大司馬,安南國絕對不是鐵板一塊,咱大明都不是鐵板一塊,他們安南憑什麼呢?”張居正平靜無比的說道。

譚綸連連點頭的說道:“那是自然,安南僭朝裡,那是幾大家族鬥的你死我活,黎、莫、阮等等,伱方唱罷我登台;到了地方,那更是土司遍地,誰也不服誰,朝廷的政令,向來得不到什麼執行,就我所知,南衙、福建、尤其是兩廣,不少的遮奢戶,都在安南有大片的土地。”

“這就是了,抽乾糧食,就是去那邊買糧食,大明缺糧,安南糧賤,北衙糧貴。”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

譚綸眉頭一皺,疑惑的問道:“那安南的遮奢戶們,憑什麼賣給我們呢?安南僭朝總不能放任不管吧。”

抽乾糧食好理解,民以食為天,沒了糧食,安南必亂,大明吊民伐罪武力介入的機會就來了,可是你要買,安南僭朝就肯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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