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著譚綸,開口說道:“那自然是自由貿易了。”
“謔!”譚綸猛地站了起來,而後眨了眨眼,開口說道:“好好好!正是如此!”
一切都說得通了。
安南地方的利益和安南僭朝的利益不完全一致,地方的遮奢戶們想賣,僭朝不讓,那必然需要一個由頭去反對朝廷的政令,自由貿易,無疑是一種上佳的理由,大明有自己的風力言論,安南就沒有了嗎?隻需要引導一下,在利益的驅動下,自由貿易,毫無疑問是一杆大旗!
“隻要抽乾了他們的糧食,他們自己就把自己的命抽乾了,先生大才!”譚綸興奮無比的說道。
這是一個可以實現的戰略,雖然時間稍微久了點,但絕對可以實現,不得不說,張居正的心,是真的狠毒。
張宏伸出了兩隻手,抓著中書舍人的手,看看聽聽就得了,就不要在起居注上留下隻言片語了,瞎寫八寫,得罪了張居正,張居正不收拾這兩個中書舍人,有的是人收拾,比如陛下,陛下從不避諱在這種事上出手。
兩個中書舍人處於驚駭之中,他們敬重的元輔太傅,真的如同傳聞中的一樣,心狠手辣。
再聯想到漕糧箱這東西是張居正搗鼓出來的,稍微想想,就不寒而栗,這是早有預謀,早有準備,日思夜想之事,中書舍人直接汗流浹背了。
果然是張居正,做的事兒,沒有任何事是多餘的。
“先生,這是不是過於激進了些?”朱翊鈞端著手,開口問道。大明皇帝狠狠的吃了一記回旋鏢,以前,都是張居正拉著皇帝,不讓皇帝太激進,現在是朱翊鈞拉著張居正不要太激進。
張居正在勸陛下不要激進的路上,走出了一條新道路,隻要比陛下更激進,陛下自然會折中。
這一記回旋鏢,又準又狠,朱翊鈞一開口,就把自己給打蒙了,張居正果然是張居正。
“陛下以為該怎麼辦呢?”張居正俯首問道。
“朕打算扶持一下老撾、暹羅,對安南形成威脅,在軍事衝突中,他必然尋求大明的幫助,就像是琉球國王尚久,為了躲避戰禍,跑到了大明,參考琉球解決辦法。”朱翊鈞開口說道。
君主離線製,是朱翊鈞一個想法。
大明解決琉球問題,是在倭國南下倭寇燒殺搶掠之中,大明吊民伐罪,派遣水師前往,無論是騙,還是尚久主動,反正尚久到了大明,就回不去了,朱翊鈞可是一年給了尚久五萬兩,讓他吃喝玩樂,尚久玩的十分開心,此間樂,不思琉球。
朱翊鈞的手段更加溫和一些。
“陛下,安南不是琉球,琉球滿打滿算不過三十萬眾,安南在萬曆四年,魚鱗黃冊,就超過了九百萬人。”張居正沒有過多的反對,陛下的確是個柔仁的人,願意給機會,但那是對一些還有得救的人,而且得是大明人,他相信,他說的陛下一定能懂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也不便過多的反對陛下的主張,陛下的溫和辦法,如果能解決,自然極好,解決不了,大不了,就再打一次,這種滅國之戰,哪有一次就能梳理乾淨?雄如成祖文皇帝,還讓英國公張輔親自去了兩趟,才算是安穩了下來。
廷臣們都非常安靜,中書舍人十分罕見的消失了,這哥倆兒去如廁了,這種事兒,留下文字記錄,不是得罪張居正也是得罪皇帝,可是不記錄,又違背職責,索性不如直接尿遁,不知道,不就不用記錄了嗎?
“要不雙管齊下?”朱翊鈞思考了片刻,做出了決策。
他沒有選擇溫和,而是選擇了比張居正更加激進的戰略。
雙管齊下,就是扶持老撾、暹羅等國,那片地方世世代代都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大明賣點軍備,他們就能打的頭破血流,一方麵參考琉球舊事的經驗增加安南國戰爭的烈度和風險;另一方麵,則增加安南的內憂,通過抽糧食和掀起自由貿易的風力,抽乾他們的糧食,吸乾他們的命,而後吊民伐罪。
朱翊鈞的選擇沒有錯,他和張居正,是一類人,心狠手辣。
“陛下聖明。”張居正再次俯首說道。
大明不需要做的太明顯,甚至可以做到不顯山不漏水。
張居正坐定,在浮票上開始快速書寫,他一邊寫,一邊跟廷臣們溝通,這些政令大抵包括了:暹羅、老撾三年一朝貢改為一年兩朝貢;將之前禁止的部分軍械解禁;在密州、鬆江、寧波、福建、廣州市舶司增大對糧食的收購;鬆江造船廠的漕糧箱工坊增大產出等等。
光看這些政令,是看不出針對安南的,這些政令在不斷開海的大背景下,是十分合理的,廣西多山,依靠廣東糧食,現在隨著開海的新政,兩廣人數開始顯著增多,大明增加糧食收購,那非常的合理,合理到沒人能挑的出來毛病。
隻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就夠安南國狠狠的喝一壺了,而且大部分人都看不出來,隻會覺得好好的安南國,怎麼沒幾年,突然就快要斷氣了一樣。
讀書人最是擅長,殺人不見血。
這一件件政令,都是大明開海新政下的一些小的剪影,這些小事又有幾個人能串聯起來,看得出是指向了安南呢?
張居正做事,就是如此潤物細無聲,在爆發的那天,方知大勢已去,高拱、楊博都是這麼被張居正在無影無形之中緩慢殺死了他們的政治生命。
王崇古怕張居正,大明朝臣們怕張居正,那是從心,就這樣的人,你跟他鬥,那不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嗎?
“得虧先生是大明的首輔啊!”譚綸在浮票呈送禦前時,由衷的說道。
張居正搖頭說道:“我就是投奔俺答帳下,俺答汗那點地盤,那點人丁,想做什麼都是奢求罷了。”
他的確在大明力挽狂瀾,但大明同樣在成就他,這是一個相互的過程,他投奔了俺答汗,不過也是趙全之流,成為人人喊打的漢兒賊,還要被俺答汗送到大明京師斬首。
“就俺答汗,他也配?”朱翊鈞蓋下了大印,吹乾了自己的朱批墨跡,笑容滿麵的說道。
朕才配!
朱翊鈞在心底補了一句,他覺得自己配,先生也說輔佐陛下是一種榮幸,那朱翊鈞就是真的配的起先生輔佐。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的浮票,略顯出神的說道:“大明隻是略微出手,安南能不能頂得住呢?”
安南真的頂不住。
在安南事廷議之後,兩位中書舍人又回到了文華殿內,忠於職守的記錄著廷議的內容,有些事是可以春秋筆法的,反正他們也沒聽到。
廷議之後,廷臣們開始相繼離開了文華殿,海瑞卻叫住了張居正,看著張居正是五味成雜。
“我是瓊州人,我讚同你的做法,但是,先生都教了陛下一些什麼?那些講筵的文書,收錄全了嗎?陛下怎麼如此暴戾。”海瑞站在正午的陽光之下,身姿格外的挺拔。
海瑞左手讚成了張居正的做法,右手反對張居正教皇帝的心狠手辣,陛下現在過於狠辣了,如此可謂是暴虐的政令,陛下做出決策時,沒有任何的柔仁可言。
海瑞不得不顧慮,這對大明真的是件好事嗎?
張居正端著手,看著海瑞,他很尊敬海瑞,海瑞從不貪腐,骨鯁正臣,尊敬歸尊敬,可他自顧自的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從開始就不喜歡你,隆慶六年到萬曆元年初,那麼多人請你回來,我還派了人去看,但就是不肯讓你回朝,還是陛下聖意專裁,海總憲才回朝來。”
張居正忽然站定,回過頭看著海瑞說道:“海剛峰,一如道德無法對抗本性,個人之善同樣無法對抗天下之惡,我親眼見過了清流比嚴黨之濁流更加可恨,我這個位置,我就隻能做,陛下的肩上是大明的江山社稷。”
“行走在光裡的人,不必過分苛責走在暗處的人,我們的方向是一致的,讓喘不過來氣的人,喘口氣罷了,殊途同歸而已。”
海瑞,張居正曾經羨慕、希冀成為的模樣,但這麼多年以來,張居正沒有變成海瑞,他成為了一個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人人都怕的惡人。
張居正揮了揮手,離開了文華殿。
好?壞?對於大明皇帝而言,好與壞的標準,就隻有一個,大明的利益,這是人主的天然使命。
清流?可笑至極。這就是張居正對清流的態度,哪怕他曾經是清流,甚至是清流裡的中流砥柱,但他還是覺得清流可笑。
張居正也不是從生下來就眥睚必報、心狠手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手段幾近於神鬼莫測,他也崇信過道德可以拯救一切,他也希望變成道德聖人,可這一切,在他一步步走上首輔之位的路上,就變了。
徐階作為清流,鬥倒了嚴嵩之後,他做了什麼?他對嚴黨傾儘全力的追擊,甚至連胡宗憲都瘐死天牢,嚴家被抄的一乾二淨,國帑和內帑卻連口湯都沒有喝到,國事愈加敗壞,清流卻趁機大肆斂財,濁流稀爛,清流就是好人了嗎?
清流?濁流?舉起了一杆大旗,也不過是一杆大旗罷了。
張居正尊重海瑞,是因為海瑞知行合一,的確是個道德楷模,甚至是道德聖人,但天下有幾個海瑞呢?張居正作為首輔,他需要在渾濁的世道裡,帶著大明再興,無論這個路上,有怎麼樣的阻力,他都會勇往直前,無論最後自己何等下場,他都無怨無悔。
一息尚存,此誌不懈。
一息尚存,此誌不懈,出自張居正,原話是:切感難名,沉屙頓釋。九恩未報,敢退托以求安?一息尚存,矢捐糜而罔惜。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造化弄人,奈何,奈何。求月票,嗷嗚!!!!!!!!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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