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七章大明,欣欣向榮,蒸蒸日上!長期批閱奏疏的朱翊鈞,其實學會了一項技能,那就是提煉關鍵字,在冗長的信息流中提煉出關鍵信息來。
他總是能夠從近千字的奏疏裡,精準的提煉到那些個關鍵詞。
有些患有賤儒通疾的家夥,是精致完全利己者和慣性撒謊者,他們的奏疏通常有幾個特點,朱翊鈞將其稱之為煙霧彈。
大抵就是四種:補充細節、無用的情感堆砌、充斥著主觀判斷、拋開事實不談的狡辯。
即便是問好這點屁事,也絕不言簡意賅,而是用冗長的、無序的、無用的信息去補充細節,來塑造一個更加完整的故事,來對皇帝進行信息轟炸,用無用的信息流,讓人們忽略對自己不利的信息。
在奏疏中,用長篇大論來描述自己對皇帝的忠誠、對國事的擔憂、對理想的追求,情感極其豐富,乾擾皇帝的情感嗅覺,進而引得皇帝的認同和同情,這種豐富的情感似乎塑造了一個多愁善感、憂國憂民的形象,但實際上,個個都是蛀蟲。
在奏疏中,喜歡用,我覺得,我認為,我希望,我隻是,我並沒有等等措辭,一邊陳述事實,而後用大量添油加醋的謬論,來開解自己犯下的錯誤,進而希望獲得寬恕,或者乞求給更多的機會,被罷免的貪官和被考成法篩選的垃圾,都喜歡用這個辦法。
最後就是拋開事實不談的詭辯,一切錯誤的起始動機都是基於善意出發,想法是好的,執行出了問題,來掩蓋自己無能的事實。
很長時間裡,前四川巡撫羅瑤的奏疏就是這個樣子,他的奏疏裡全都是廢話,說著四川裡的種種見聞,表達著對皇帝的忠心耿耿,唯獨不說清丈的大事,總是我覺得四川應該如何如何發展,說的頭頭是道,可實踐之時,又是另外一種路線,他從來沒有清丈,因為做不到。
所以短短三年,羅瑤就被張居正給扔到南京養老,很快調查清楚後,張居正就斬殺了他,清理門戶。
王廷瞻入川和羅瑤入川時,麵臨的局麵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但最後的結局,卻是如此的天差地彆。
甚至在皇帝想要看在張居正的麵子上,私宥羅瑤一二,張居正都提前在浮票上寫明了自己的態度。
饒了羅瑤,誰來饒過四川百姓?
張居正有這種能力,一本奏疏掃一眼就能從冗雜的信息裡提煉到關鍵點,張居正也清楚皇帝的英明,所以他從來不擔心朝臣們蒙蔽聖上。
糊弄皇帝?
皇帝精著呢,拿什麼糊弄。
朱翊鈞處理了羅瑤之事後,就看向了王謙的奏疏,王謙是個惡人,仗著老爹的權勢、仗著皇帝的聖眷、仗著自己的背景,胡作非為的大惡人。
華陽學府的慘案,絕對會成為王謙這輩子的汙點之一,但這個事兒,他辦最合適。
王廷瞻還要在四川繼續清丈,四川除了成都府之外,還有數個府衙、縣衙、土司,想要完成清丈,王廷瞻仍需要地方吏員的配合,劉顯、劉綎父子,還需要厲兵秣馬,積極備戰,應對西南東籲劇變。
王謙作為天子使者,辦完了差就要走,一切的罪孽,王謙本人承擔後,抽身而去,王廷瞻和劉顯父子可以繼續在四川主持工作,不用完全站在地方勢力的對立麵。
王謙的膽大包天,恰恰成為了四川戥頭大案,清丈國策、備戰方略中最優秀的解法。
“下章兵部,以平倭軍功,特茲特進左軍都督府右都督,兼太子太保,再以平九絲安西南論功,封江安伯,歲祿八百石,給世券,詔入京師頤養。”
“劉顯父子,縷縷之忠,惟天可鑒。”
“劉綎披堅執銳,任四川總兵。”朱翊鈞放下了奏疏,讓馮保去傳旨。
劉顯的軍功在漢時,封個關內侯綽綽有餘了。
可大明興文匽武的大勢之下,劉顯卻從來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常年征戰,劉顯的身體舊傷極多,詔入京師,是為了讓劉顯更好的活下去,劉顯作為本地人,身子骨撐不住接下來的鬥爭了。
劉顯年紀大了,可劉綎劉大刀,正值壯年,無論是政治、軍事鬥爭,都需要一個好身體。
朱翊鈞此舉沒有安撫四川遮奢戶的想法,否則的話,劉綎也會一道入京,而不是仍然留在四川任總兵,繼續威懾望族了。
王謙搞得華陽學府慘案,劉綎可是劊子手之一,劉綎不走,這些望族就會怕,怕,就對了,這就是朱翊鈞的目的,必須要清丈還田。
劉綎很能打,是戚繼光離京、李成梁養寇自重之後,最能打的那幾個之一,朱翊鈞倒是非常好奇,李如鬆和劉綎,到底誰更厲害,都是年輕將領裡的人傑。
當然,這倆人,朱翊鈞一個也打不過,他還是心裡有數的。
徐渭,大明長崎總督府總督,孫克毅鬆江孫氏前掌舵人,現在長崎市舶司市舶使,掌管長崎到大明的商舶往來和貨物調度,以及征稅的都餉館,長崎市舶司去年送到京師的稅金為十二萬兩,總督府送到大明的倭銀,為一百五十七萬兩。
十二萬的稅金,自然不能和鬆江市舶司的一百二十三萬銀、福建市舶司的七十二萬銀相提並論,但作為建立在敵人地盤上的總督府,存在的意義,遠大於稅金。
徐渭和孫克毅帶著極為忐忑的心情,回京述職來了,長崎總督府的一切,都交給了首裡伯陳璘打理,陳璘帶著五艘五桅過洋船,到長崎進行武裝巡邏,威懾倭寇,才讓二人有了離開的契機。
水師總兵、番都指揮、首裡伯陳璘的首裡,是原來琉球國的都城,首裡府。
徐渭在京師的時間很久,長達七年有餘,隻不過記憶非常不美好,他這七年一直在天牢裡住著,他在天津衛上岸的時候,看著極其繁華的天津港,心中感慨萬千,大明在開海的發展中,有些矯枉過正了。
天津衛塘沽港,因為渤海冰封的關係,所以並不是一個國際港,更像是個溝通國內的港口,但即便是塘沽港,也有一座萬國城,這座萬國城雖然不大,但裡麵有些波斯、紅毛番、倭人的商賈。
從完全封閉,到完全開放,轉變的速度之快,讓徐渭心中陰雲密布。
矯枉者必過其正,這是政治的基本邏輯,徐渭非常明白。
“以前這裡就是個漁村,我從京師出來之後,行至這裡,餓殍遍地,現在繁花似錦。”徐渭對著孫克毅說起了過往,這是他第二次到天津衛,上一次他剛被放出來,從這裡去了遼東,他用四個字形容了當初的破敗。
餓殍遍地,就是餓死的人,走一段就能看到,這四個字是大亂之世的征兆,彼時的徐渭極為擔憂,天下恐有大亂。
京畿、北直隸因為兩次入寇,人口銳減,耕地荒蕪,入眼皆是暮氣沉沉,現在一切都是欣欣向榮。
“我第一次來天津衛是開著畫舫來的,陛下來天津衛接俞帥回京,那次畫舫被陛下給抓了個正著,我還驚慮了許久,生怕招惹到了天怒。”孫克毅也來過天津衛,天津衛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了孫克毅完全認不出這裡來了。
徐渭笑著說道:“那我考考你,你覺得這裡的繁華,是因為什麼?”
“開海?學生愚鈍。”孫克毅立刻回答道。
“是亦不全是。”徐渭向著會同館驛走去,對著孫克毅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種繁華,自然是因為開海,天津衛作為大明京師海上的門戶,隨著開海政令推進,天津衛越來越重要,而另一方麵,也是徐渭認為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清丈還田的影響,大明的百姓是極為勤勞的,隻要有塊兒地,就可以活下來。
或者說,張居正新政,是一切的基礎。
考成法、設時設限、草榜糊名、底冊填名,讓大明的行政力量從灰燼中涅盤重生,而清丈還田,是補充國之根本之法,振武強兵給武將事權,是給大明這艘大船增添壓艙石,而整飭學政,是清朗風氣,是教化之功。
生產是人改變自然,主語是人,如果沒有人,再多的生產資料,再多的生產工具,也沒法生產。
行政力量的恢複,人口的恢複,才是皇帝意誌能夠得到貫徹的原因。
“謹受教。”孫克毅聽明白了徐渭的道理,陛下和先生的新政殊途同歸,又互相補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這便是文人常說的君聖臣賢。
徐渭和孫克毅從天津衛入通州,自朝陽門入京師,在會同館驛下榻,會同館驛,人員流動極大,消息也最為便利。
徐渭和孫克毅洗漱了一番,還沒休息,就收到了請柬,顯然有很多人想跟長崎總督府的總督溝通一二,徐渭一一拒絕,這不是徐渭這個外鄉人,不給本地人麵子,而是他要麵聖,摸清楚風向後,再進行活動。
大方向都不清楚,胡亂交際,很容易出問題。
徐渭帶著孫克毅來到了前門樓子,前門樓子聽評書,可不僅僅是沙阿買買提一個人的愛好。
徐渭和孫克毅要聽的還是《三打徐階》,徐渭是胡宗憲的幕僚和徐階有仇,孫克毅的哥哥因為徐階被打斷了腿,也跟徐階有仇。
這萬士和編纂的評書、戲文,在大明流傳甚廣,已經有了二創的話本出現。
長崎是個文化荒漠,回京了,自然要享受一二。
“聽說了沒?王公子在四川搞了個大動靜!華陽學府殺的那叫一個慘烈,血流成河,人頭滾滾,在京師,有他爹管教,他那骨子裡的紈絝勁兒隻能收斂,這次到了四川直接動手,可謂是心狠手辣,果決無比。”一個食客,在評書開始前,和同桌交流著。
“嘿,要不說是當代嚴嵩嚴世藩呢,不,這王謙比嚴世藩狠多了,陛下讓他到四川辦戥頭案,他可倒好,就因為和那楊寧仁爭風吃醋,搶奪那美人羅香仙,就直接動手了,嘖嘖,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爭風吃醋,搶美人羅香仙,王謙在這裡,怕是直接掀桌子了,罵誰呢!他王謙好歹是京師第二紈絝,那羅香仙,他還看不上呢,他王謙最喜歡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