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們總是如此,覺得這個理由更加合適,符合王謙王公子在外的形象。
“那楊寧仁活該,他們老楊家在四川搞戥頭大案,張居正的弟子都中招了,不這麼搞,王謙不學無術,能有什麼辦法呢?”
“不過聽說王公子去了都江堰,上了道奏疏說,外之豪強兼並,賦役不均,花分、詭寄,恃頑不納田糧,偏累小民,都江堰灌溉三百萬畝,至今隻剩一百零三萬畝,鬨得沸沸揚揚,說要修一條濟民渠,累費四十三萬銀,他王公子付錢。”
“我也聽說了這個事兒,前段時間全晉雜報,還專門刊文,說王公子的話就是晉黨的話,這筆錢,他們晉黨出了,不就是四十三萬銀嗎?隻要陛下高興,一百四十三萬也肯出。”
徐渭頗為好奇的說道:“這一條濟民渠擴灌之事,從哪裡可以看到詳情?”
“那邊桌上有雜報,每一期都有,可以自己去取來看,但是要帶走,要花錢買。”食客有眼力價兒,這徐渭和孫克毅雖然不是穿金戴玉,可是氣度不凡,食客儘心為徐渭解惑。
孫克毅立刻起身去拿雜報,長崎消息閉塞,種類繁多的雜報,不是每期都有,而且嚴重滯後、缺失。
“拿去喝茶。”一聲充滿了異域風情的漢話在孫克毅耳邊響起,一個銀袋子帶著頗為優雅的弧線,落到了孫克毅的手裡。
?!
沙阿買買提要取雜報,打發評書開始前的無聊時間,插了個隊,自然要客氣一些。
孫克毅,鬆江孫氏的當家人之一,手裡不說是金山銀山,那也是錢不當錢的主兒!罵誰呢!
孫克毅掂量了下,足足有一兩多銀子,麵色一變說道:“你先請。”
你要是蠻不講理的插個隊,那是破壞秩序,可是你若是肯扔一兩銀子出來,這是尊重,不是羞辱。
“謝!”沙阿買買提取了幾分雜報,扔出去銀子的時候,他看到了對方的氣度就覺得怕又是個不收嗟來之食的君子,沒成想,對方絲毫不介意。
一兩散碎銀子不少了,大明京營軍卒一年也就十八兩銀子而已,那可是賣命錢。
孫克毅把這件奇聞說給了徐渭聽,徐渭也是滿臉帶著笑,富有的孫克毅也有被銀子砸的時候,誰會嫌自己錢多呢,這一兩銀子,夠他們在前門樓子聽幾日評書了。
徐渭拿起了雜報,細細看了許久,連評書開始了都沒注意。
濟民渠,第一期,總長隻有二十一裡,一共十二個閘口,自郫縣兩路口府河左岸引水穿鳳凰山北,沿岷沱兩江分水嶺南入龍泉驛區,這是第一期工程,涉及灌溉麵積,超過了9萬畝,這隻是主乾渠,也就是第一期工程,因為涉及到了都江堰工程修複,所以第一期投入為四十三萬銀。
水利工程都是修修補補,李冰父子當年修的都江堰現在就剩下江心一片石了,比如諸葛亮治蜀,就專設機構管理修繕,生民無數,水利工程不是修好了,就能一用幾千年不壞,任何水利工程,超過五年不修就會喪失功能,超過十年不修,就成了廢墟,水利,從來都是人和自然的角力。
再漂亮的女人,半個月不洗臉,也是滿臉的油膩,跟漂亮沒什麼關係了。
說起來好玩,王謙在都江堰的第一期投入,四十三萬銀,都是他沿途索賄加上老爹給他出門差旅費。
讓徐渭看的如此投入甚至忘記了聽評書的原因是,整個濟民渠總規劃超過了六百裡,計劃灌溉麵積超過了900萬畝,計劃要用十年的時間去修建,整個工程總投入超過了三百五十萬銀,等於七個先帝皇陵的總投入。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同樣也是一個奇觀。
王崇古宣布,都江堰修繕和濟民渠六百裡修建,全都由晉黨買單,目的是為了降低自己的體量,防止自己在這十年時間裡,達到皇帝的斬殺線,繼京師至山海關段崇古馳道之後,這條渠,一定會名垂青史。
孫克弘為何要開發元緒群島,就是王崇古為何要投入都江堰工程的原因。
900萬畝田,整個四川在萬曆七年清丈,納稅田畝才1400萬畝。
“奸臣?忠臣?何為奸,何為忠呢?”徐渭放下了雜報,正好聽到評書裡,說著徐階的故事。
徐階風評倒是挺好的,他是忠臣嗎?
狗屁,與國無益,與最大的利益集體大明國朝無益之人,何來忠字可言?嚴嵩再爛,也是實打實的支持了胡宗憲平倭蕩寇。
戚繼光、譚綸、陳大成、楊文、王如龍、劉顯、汪道昆等等,都是在平倭的時候,湧現出的忠良。
徐渭在京師並沒有依仗,他不是張黨晉黨,勉強能算個浙黨,畢竟浙黨嫡係的沈一貫的父親和徐渭是同事,都是胡宗憲的幕僚,但徐渭並沒有在麵聖之前,前往全浙會館,徐渭很清楚也很明白,他不是也不能是浙黨,隻能是帝黨。
萬曆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朱翊鈞在離宮接見了徐渭和孫克毅,之所以選擇離宮禦書房,因為這裡更加私密一些,算是表達重視的一種方式。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徐渭、孫克毅行五拜三叩首大禮覲見。
“愛卿免禮,就坐。”朱翊鈞笑容滿麵,頗為溫和的說道,陽光開朗而明媚無比的大男孩。
朱翊鈞對徐渭的第一印象就是狂士,放浪形骸之外,掩蓋在儒雅隨和士大夫模樣之下的是,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的那種瘋狂,瘋狂才是徐渭的本來麵目。
徐渭當初清理長崎羅馬教廷教區的時候,可是把紅毛番和金毛番全都坑殺了,總計一百四十三人,把泰西景教在長崎的活動全數抹去。
徐渭是個瘋子,雖然他現在非常理智,但朱翊鈞還是能看得出徐渭眼中的瘋狂。
“陛下如果不方便動手的話,足利義昭就交給臣來辦吧。”徐渭麵聖的第一句話,就是為陛下解決疑難問題,倭國王府的倭國國王足利義昭。
足利義昭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他的唯一價值,就是讓大明可以吊民伐罪,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乾涉倭國局勢。
現在大明已經進去了,足利義昭就該死了,一年兩萬銀白銀,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給了足利義昭,那不是作孽嗎?
“倭國國王和琉球國王前段時間在互相潑糞,這段時間在鬥曲,也是挺熱鬨的,算了,暫時讓他先活著吧。”朱翊鈞並不打算讓足利義昭光榮赴義,要不然長崎總督府會很被動,這是給織田信長送整合倭寇大名們共伐大明的借口。
足利義昭的政治價值,大義的名分,每年兩萬銀,還是值這個錢的,足利義昭就是倭國如鯁在喉的鯁,紮在喉嚨的那根刺。
隻要足利義昭還活著,織田信長就是叛臣,流放足利義昭就是他的罪責,哪怕是在倭國,在禮樂崩壞的泰西,背叛,都是不被認可的劣跡。
“陛下英明。”徐渭想了想,還是打算聽陛下的話,在他的打算裡,足利義昭一死,織田信長必然扛起反明的大旗,到那時候,大明就可以完全介入倭國了。
至於長崎總督府的危險與否,徐渭並不考慮,死就死了,無所謂,當初在天牢裡,他自殺了七次,不是獄卒看的緊,他第一次就死定了。
徐渭是真瘋,連自己的命都不怎麼顧忌。
朱翊鈞和徐渭聊起了倭國的局勢,毛利家和織田家圍繞著石見銀山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奪,毛利家頂住了壓力,織田信長無法更進一步,這主要是來自大明的支持,當然大明的支持從來不是免費的,毛利家得到的所有支持,都是明碼標價的。
倭國流入大明的白銀之中,有近一百萬銀,是直接流入了大明朝廷,壓印成為了銀幣,這每年將近一百萬銀,是由毛利家提供,主要用來購買軍械。
戰爭財這個東西,向來如此暴利。
一條隱藏在水麵下的利益集體正在悄然形成,以大明鬆江造船廠為首,各大軍器監、軍械廠,正在悄悄的擴大體量,軍隊、軍工工坊、支持振武的廷臣,正在形成一個不太穩固的三角,隨著軍火貿易的不斷興盛,這個三角會慢慢變成複合體,進而保證大明不再陷入興文匽武的覆轍之中。
即便是萬曆年間的振武,大明武將們的地位,仍然在文官之下,興文匽武之風雖然得到了遏製,但在張居正、朱翊鈞走後,仍有再次爆發的可能,大明振武的風力,也需要利益複合體去維護。
徐渭和陛下聊完了倭國之事,就聊到濟民渠之事,十年的大工程,但凡徐渭看看雜報,就清楚了其含金量,徐渭要把握風力,聊起了此事,探聽著大明未來的動向。
“王次輔也不是無的放矢,他希望濟民渠的第一期,一年為限的工程,能夠形成一個經驗,進而在大明進行,興修水利,增加耕地,以工代賑,安置流民。”朱翊鈞沒有隱瞞的想法,告訴了徐渭,王崇古的打算。
大明毛呢官廠發展已經告一段落,王崇古把主意打到了都江堰這個數千裡之外的地方,主要是為了培養以工代賑的經驗,四川是一塊很好的試驗地,人地矛盾極為明顯,流民很多,這是王崇古履行自己入閣的政治承諾。
《天下困於兼並紓困流氓疏》,官廠是一種辦法,水利是王崇古思考的另外一種辦法,自己動手修水渠、修路、墾荒,墾出的田畝,用於休養生息,讓百姓能在殘忍朘剝之下,喘一口氣。
這條路自古有之,比如朱翊鈞的農學老師徐貞明的老師馬一龍,就用這種辦法墾荒,將第一年收獲投入下一次的墾荒之中,如此推動墾荒之事,安置百姓。
如果都江堰濟民渠第一期工程得到了足夠豐富的經驗,在水文豐富的地區,就可以將經驗推而廣之,貴州、湖廣、南衙、浙江、福建、江西、廣州、雞籠、呂宋,都怎不缺水,更多的水利工程意味著更少的流民、更多的良家子、更多的田畝、更多人口、更多工程必然帶來更多的技術革新、會有更高的生產力、更高的潛力。
大明幾近於枯竭的國之根基百姓,會在清丈還田的基礎上,進一步夯實,大明幾近於崩潰的向心力,也會再次凝聚。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好好好。”徐渭連道了三聲好,頗為感慨,誰整天說王崇古是佞臣的,搞得徐渭在長崎都這麼覺得,結果現在一看,這分明是弘毅忠臣、經民濟國。
站在不同的立場去看,看法自然不同。
大明,欣欣向榮,蒸蒸日上!